墨言卻給葉錦輝送過去了一張琴。
那是一張新制的琴,木材卻是上好的桐木,仿佛已經有些年頭了。
做工很精致,上面刻著蘭花和芍藥,琴沒有名字,只刻著“三月三日新做”的字樣。
葉錦輝并不懂琴,唯有抱著它去了鄭先生那里。
葉錦輝卻沒有馬上走,而是掏出了一個小小的玻璃瓶子出來,“先生,這是我從師姐那里尋來的藥,專消疤痕。”
鄭先生搖頭,“我并不后悔。有沒有這張臉,對我來說無甚要緊。”
葉錦輝:“您這樣做只怕鄭銘心中會有壓力。”
鄭先生:“有壓力才有動力。”
“那他這樣會很累。”
“每個人都有自己要擔的責任,他愿意擔就不覺得累,不愿意擔當的時候才累。他的記憶力非常好,唯有壓力才能讓他更加刻苦努力,才能做到旁人做不到的事情。”鄭先生說著,又伸手接了過去,“既然是你的一片心意,我且收著,若有需要用它的時候,我一定會用,如何?”
葉錦輝笑著點頭,“我很久沒和先生一起吃飯了。”
鄭先生:“那就留下來。我新制了幾個菜譜,等下你吃吃看。”
葉錦輝順勢給鄭先生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然后笑道:“先生的菜譜,只怕等閑人輕易見不到。我今天有口福了。”
這話一點都不夸大,葉錦輝猶記得當年鄭銘剛來葉家的時候,說她的點心里面放的是糖而不是羊奶時的情形,其實那時候她就一直在想,一般的家庭應該養不出這樣的孩子,可他們怎么會流落到泉州。
說一口字正腔圓的官話,漂亮而優雅,才華橫溢,可她為什么偏偏流落在外面呢?
就是鄭銘,從小在鄭先生的耳熏目染下,行容舉止比那些百年世族出來的子弟還要優秀。
也就是在今年春天,鄭銘和葉家二房的那對雙胞胎一起過了童生試,考進了泉州最負盛名的小山從竹書院,一個月才能回來一次,葉錦輝怕鄭先生一個人寂寞,特意讓人搜了不少書回來,供鄭先生讀。
當然,好的書是買不到的,唯有借。
她、鄭銘在每本書借回來之后,就開始比賽,看誰抄得快,抄得好。
但她老比不過鄭銘,因為他只看一遍,就記住了,之后根本不用翻,也就是默寫罷了。
不過葉錦輝曾以為的寂寞卻沒有發生,因為葉錦華除了背地里使些不入流的手段,讀書倒也花了相當多的功夫,雖然她曾抄過鄭銘的詩,但鄭先生卻沒有怪罪她,也不過一笑了之。
如今葉錦輝長年在外,葉錦華倒會經常在這里用一餐飯,默默地吃完,默默地離開,但她和鄭先生的感覺始終不像葉錦輝和鄭先生那般好,總是有些隔閡。
就拿今天這些菜式來說,葉錦華之前在鄭行生這里根本就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葉家的根基太淺,廚房里會做的點心也就是以前葉錦輝交待的那些,至于菜式也就是些簡單的罷了,沒有自家的特色,不然李三姐也不會去了黎家之后,狂吃別人家的點心了。
金絲海蟹、紅梅香珠、珍珠鮑魚、黃燜魚翅……
居然全是海鮮,沒有一個素菜,不過葉錦輝一向是個無肉不歡的,吃得非常盡興。
“真真兒,你該不會是有了自己喜歡的人吧?”今天的鄭先生,不像先生,倒像葉錦輝的閨中蜜友一般。
葉錦輝的臉刷的一下就紅了。
若她喜歡的人是別人,承認也沒什么,可對方卻是她的長輩,雖然這種關系外界并不承認,但葉錦輝心里自己過不去那道坎。
“沒有!”這件事,實在沒臉承認,特別是在鄭先生面前,“我先去了。”
葉錦輝逃似的離開了鄭先生那里,但是隔了一天,又去了。
從她抱琴去那一天算起,現在正好是第三天,她似乎已經猜到鄭先生為什么這么說了,因為那琴上刻著“蘭芍”,讓她一下子想到了《詩經》中的《溱洧》
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蕳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讠于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
想到這首詩,葉錦輝的臉一下子又變得熱辣辣的燙了起來。
“這琴是大師兄送的,先生不要誤會了。”葉錦輝欲蓋彌彰地說道。
鄭先生但笑不語,人卻在琴前坐了下來,對著琴彈了一首葉錦輝非常熟悉的曲子。
因為那首曲子,她曾聽楚璃用樹葉吹了好幾次!
葉錦輝雖有名師,又有古琴,但從金家那里拿來的古琴她卻沒怎么用過,一直以來她不過是在碌碌地賺錢罷了,唯一知道的曲子就是《鳳求凰》。
“知道這是什么曲子嗎?”鄭先生一臉促狹。
葉錦輝搖頭,“不知。”
鄭先生卻也沒有深究,只道:“這是《溱洧》,大膽奔放,活潑輕快。我就知道你會喜歡。”說著遞了一本手寫的曲譜給她,“你有空多練練,別辜負了好琴。一張琴好不好,主要看音色,其次是材質……”
鄭先生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未了加上一句,“這雖是張新琴,但這琴卻可以賽過名品,制琴之人倒是花費了一番工夫。”
葉錦輝忍不住有些竊喜,但笑容很快地隱了下去,這份喜歡就是在鄭先生面前,她也難以啟齒。
“真真兒,我們雖是師徒,但我卻一向當你是自己的女兒一般看待,你和他鏡里觀花,水中望月一般,長此以往,必定會非常辛苦,不如是些忘了吧。”
鄭先生話沒說完,葉錦輝的臉已經燒了起來,“是我辜負了先生的教導。”
“不是辜負了我,是辜負了你自己。”鄭先生的聲音雖輕,卻如重擊,直讓葉錦輝喘不過氣來。
“就像現在,我讓鄭銘讀書,你可能會覺得我對他太嚴厲了,但他若想出人頭地,唯有這一條路可走。而你卻是個女兒家,最重要的是名聲。我說這些,你現在可能不愛聽,但卻是肺腑之言。”此時的鄭先生,是嚴師,亦是慈母。
葉錦輝紅著臉點了點頭,“我知道,先生是為我好。”
沈氏與自己不親罷了,若真是親娘,只怕早開口教訓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