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樓春

第九十五章 意愿

大約是從一開始,秦含真就只聽說有宗室子弟想要謀那個嗣皇子的位置,所以并沒有多想。

在沒見過“趙公子”之前,她也象其他人那樣,聽信傳聞,以為太子真的病弱到快要死了。皇帝卻還好好的,又沒有別的兒子了,所以太子一旦死了,皇帝自然就要過繼一個嗣子來做繼承人。

如今太子的病治好了,他可以多活好多年,將來也能在皇帝去世后繼承皇位,自然就沒有什么嗣子的事兒了。

可是,方才她聽秦簡所言,卻覺得事情可能沒那么簡單。

太子與他的兒子都是生來體弱,是胎里帶來的弱癥。太子本人可能是因為出生時,正值皇子奪嫡最激烈的時候,皇帝身為儲君,成為諸位兄弟第一個針對陷害的對象,正落入最危險的境地,與秦皇后雙雙被幽禁在東宮。秦家也是那時候落難的。秦皇后在幽禁生活中,朝不保夕,身體變弱,生下的兒子有弱癥,這是很正常的結果。她本人也因為這一段生活落下了病根,成為皇后之后,沒多久就去世了。

但是皇后去世后,皇帝身邊也沒少了妃子,卻也沒聽說后宮中再添皇子皇女。如果是因為后宮傾軋造成的結果,以皇帝的脾氣,他不可能不采取行動,可傳聞中似乎并沒有哪個妃子是因罪受罰的,總體上還挺和諧——大概是因為大家都沒有為皇帝生下兒女的關系,爭寵也爭得平和些。那些早夭的皇子皇女,基本都是因為身體太弱,沒能養活,不然就是還在母體中的時候,自然流產了。

皇帝膝下空虛,太子的身體也不好,可后宮中的妃子數量并不算多。這有些不合常理。太后還在呢,宗室長輩們也都還活著,怎么可能會眼睜睜看著皇帝沒有繼承人?既然太子體弱活不長,那就再生幾個健康的子嗣好了。皇帝生不生得出來且不提,宮里總要多納幾個身體健康的妃子吧?可皇帝沒有這個意思,選秀這種事總是能免則免,太后太妃們也不催他,就連朝臣,竟然也沒上書勸皇帝幾句。

秦含真只能推斷,大概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皇帝身體不大好,可能是當年落難時留下的病根,因此子嗣艱難,納多少個后宮都是一樣的。既然皇帝不想折騰了,外朝與內廷便也省了功夫,不然后宮里妃子多了,還要多花錢。

與此同時,太子生的小皇孫,也是生來體弱,精心養育著,還是因為一點小風寒就沒了性命,此外也只聽聞太子妃唐氏生了一位皇孫女,便再也沒聽說東宮有孩子出生了。秦含真由此推斷,當年那場劫難,影響到的大概不僅僅是皇帝與秦皇后,太子也不例外,他也是個子嗣艱難的人。

如果是這方面的毛病,葉大夫治好了太子的身體,讓他能自如行走,不再動不動就生病,可生育能力方面,卻不知有沒有改善。如果沒有,那太子依然面臨著后繼無人的困境。也就是說,皇帝也許不必過繼嗣皇子了,太子卻有可能需要過繼一位嗣皇孫,否則他繼位登基之后,還是會面臨與他父親同樣的煩惱。

這么一想,太子會覺得哪位侄兒看著順眼,對他格外親切關懷些,也就不難理解了。如果這位侄兒與他早夭的親生兒子年紀相仿,眉眼間還有幾分相似,就更容易移情。

秦含真覺得,眼下所有人都被嗣皇子之爭吸引了注意力,卻沒料到太子也有可能會過繼兒子,大概是陷入了思維誤區。想想皇帝就只有太子這一個兒子,平日里肯定待他如珠如寶。現在太子還在呢,那些有心要謀嗣皇子之位的宗室子弟,有哪個把太子放在眼里了?個個都以為他是遲早要死的攔路石。皇帝尚在,他們就能這樣對待活著的太子,將來太子死了,他們還能誠心誠意地供奉太子的香火嗎?太子留下來的妻女,又會是什么下場?古人應該都很注重這方面的事,以皇帝對兒子的寵愛,不可能不考慮這些。

如果是太子過繼嗣子,那一切就解決了。因為嗣皇孫必定要供奉嗣父香火,孝敬嗣母,友愛嗣妹,即使不是真心孝順,也要做好表面功夫,省得落人話柄。

秦含真越想越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大,她看著趙陌,問他:“你真的沒想到這種可能嗎?你想想,站在皇上的立場,反正都不是自己的親骨肉,過繼一個兒子,還是一個孫子,又有什么區別呢?他肯定要優先考慮兒子一家日后的生活呀!”

趙陌的神情有些奇怪,既沒有驚訝,也不覺得激動。他只是一直沉默著,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問:“如果太子殿下真的有這種想法……表妹覺得我該怎么做呢?”

秦含真說:“趙表哥你能怎么做?現在太子什么話都沒說,你自然不能做什么。但如果真的有一天,他向你提出了過繼的要求,到時候就看你自己的意愿了。”

趙陌眨了眨眼,兩眼直盯著秦含真:“我的意愿?”

“當然是你的意愿啊。”秦含真有些莫名其妙地道,“這可是你自己的事,當然是你自己決定了。你父親待你不好,太子待你好,跟誰一起生活更輕松,答案是很明顯的。可是一旦過繼出去了,你就不能再認你的母親,我不知道你對這一點能不能接受。還有,做太子的嗣子,跟做一般人的嗣子可不一樣。想想現在京城里為了爭一個八字都還沒有一撇的皇嗣之位,都鬧成什么樣了吧。你自個兒就是受害人,肯定清楚其中的兇險。如果你真的過繼了,將來肯定沒有清靜日子過了。別的不提,你父親還在呢,他對權勢有多么向往,你心里清楚得很。要是他以生父的名義要求你聽他擺布,你是應還是不應呢?應了,皇上和太子肯定會不高興;不應,又好象有不孝的嫌疑。夾心餅干最不好做了,你可要想清楚。”

趙陌不知道什么是夾心餅干,卻聽懂了秦含真話里的意思。他忽然好象高興起來:“表妹也覺得,皇家嗣子不好做么?這么說我還是繼續做我的宗室閑人比較好?”

秦含真道:“這是你自己的前程,當然要由你自己來決定。過繼有好處,也有壞處。要是你做了太子的嗣子,眼下的困境立時就能解除,將來也不必擔心遼王府和王家的人會欺負你了,更不會再有人敢小看了你。但無論是選擇成為人上人,還是安心做個富貴閑人,都各有各的權利和義務。一旦享受了權利,你就得承擔相應而來的義務與風險。這是你的人生,別人可不能代替你拿主意。”

趙陌微笑道:“我以為表妹會勸我去爭一爭呢。殿下如今待我正好,我若是有心討好他,過繼之事并非不可能實現。”

秦含真皺著眉頭道:“我為什么要勸你去爭?皇權更迭的風險多大呀,我們秦家是吃過大虧的!我們這些皇親國戚還有東山再起的一天,被卷進風波里的皇子啊嗣子什么的,卻是九死一生。勝利者未必能過得多好,失敗者一般小命不保。現成的例子就放在那里呢。就算真的成了勝利者,手握大權,執掌江山,聽起來是風光無限了。但以你的性情,也做不了昏君,肯定要起早摸黑地處理政事,操心幾十年也未必能輕松一下,想要出個門都千難萬難,基本上就是困在皇宮里了,不管做什么事都有一大幫人盯著、管著。這樣的日子很有趣嗎?”

趙陌笑著說:“當然無趣得很。我還想要周游天下,增長見聞呢。整天對著四面高墻,有什么意思?”

這話卻是秦含真曾經對他說過的,她笑著點頭:“正是這個道理。”不過笑完了,她忽然又覺得有些不對,忙道:“趙表哥,我可不是在叫你拒絕太子。我只是在表達自己的看法。你要是想要爭上一爭,我也會支持你的。”當然,只是精神上的支持。

趙陌笑著拉起她的手:“舅爺爺舅奶奶還在等著我們呢,我們耽擱了這么久,別等到飯菜都涼了才過去。舅奶奶定要罵的。”

他這是在岔開話題嗎?秦含真一邊由得他牽自己走,一邊說:“趙表哥,我正跟你說正事呢,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給我個準話呀?不管你是樂意還是不樂意,總要事先拿出個章程來,將來……”她忽然停下,看了看周圍,“將來那誰問起你的時候,你也好心里有數。”

“行啦,我心里有數的。”趙陌笑著拉著她走進了正院,“八字還沒有一撇呢,我們操那心做什么?”

秦含真想想也對,太子只是對趙陌親切一點,并沒有明言說要過繼他,現在就開始操心,確實有些早了。既然趙陌說他心里有數,她也沒必要多管閑事了吧。

屋里秦柏還一臉淡定,牛氏卻早就等得不耐煩了,秦簡則是坐都坐不穩,盯著桌上的美食直想流口水。他見秦含真與趙陌終于來了,雙眼一亮:“快來快來,你們磨蹭什么呢?我都餓得受不了了!”

秦含真與趙陌對視一眼,都笑了,連忙坐到桌邊,一家人齊齊用起了晚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