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明鑒,廣寧鎮陳渠總兵、羅一貫副將在西平殉國,現在廣寧鎮就以毛文龍副總兵為尊,卑職身為廣寧軍督司,理應去毛將軍那里聽候差遣。”
“可是毛副將遠在朝鮮!”高邦佐和方震儒異口同聲地說道。
“前些日子廣寧塘報說了,毛總兵已經收復了旅順,卑職打算帶本部人馬前往旅順。”
高邦佐不希望黃石部離開,不過黃石作為廣寧軍官去毛文龍那里歸建,本來也是說得過去的理由。高邦佐不過是廣寧知府一個地方官,對黃石毫無約束力,眼下也只有旁聽,
方震儒同樣不想黃石走,廣寧失守,十三萬大軍幾天內灰飛煙滅,朝廷不震怒才怪呢。方震儒收攏殘軍,掩護百姓南逃,功勞大大高過職務。在他眼中,黃石稱得上奇貨可居,只要這個平定叛亂的第一功臣說自己些好話,那前程是非常美好的,這些天他一直在刻意籠絡黃石。
此外,方震儒估計自己肯定要在遼東干下去,黃石這樣的“猛將”不但是軍中奧援,更是保命的依靠。如果黃石走了,他就不能以黃石的名義寫奏章了,更不能指望這個“猛將”的“勇武”了。
作為遼東巡撫御史,方震儒有絕對的權利管轄廣寧軍,他決定曉之以理:“黃督司可知去旅順,陸路有千里之遙,更要經過建奴盤踞的海州、復州啊。”
“卑職但求殺奴報國,不敢貪生怕死。”黃石知道遼西沒有戰爭威脅,所以隨口就說了這話,但他馬上就意識到不妥,明廷不能預知歷史,群臣自然更關注山海關。
果然。
“現鐘不打,反去煉銅?此論不當,本官不能同意。就這樣了,下去吧。”
“大人明鑒。”黃石最后拿出的理由軟弱無力:“卑職部下有很多遼東人,經略大人的焚城命令一下,已經是一片嘩然,他們父母家小都在遼東,卑職強令他們去關內,只怕軍心不穩。”
“強辭奪理!那你就應該彈壓而不是縱容。”方震儒聞言大怒,正要嚴加喝斥,突然被高邦佐拉了一下袖子。
方震儒一愣,頓時恍然大悟,語氣也馬上變得非常柔和:“黃督司是不是有什么個人原因呢?是不是有家人什么的在遼東?說出來吧,本官絕不會怪罪你的。”
黃石于是敘述了自己被老張救命的經過,他說一想到自己的救命恩人還身在險境,自己就無論如何也不能安心離開。
方震儒聽傻了眼,一時也沒有什么話說,陷救命恩人于險地是大大的不義。雖然他覺得黃石去柳河也未必有用,多半還是接不到人,不過勸人行不義之舉的話方震儒也說不出口。
幸好高邦佐給他解了圍,用不以為然的語氣插嘴說:“黃督司,他們確實對你有大恩,但是你現在身負朝廷官職。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忠義也……某些時候忠義同樣不能兩全嘛。何況報效朝廷是大義,救命之恩是小……不,也是大義,不過還是稍小。總之,當然是先報君父之恩,后談朋友私情了。”
方震儒連忙點頭:“高大人這是正論,是正論。”
看黃石還要分辨,方震儒神色一緊:“放肆,還不退下去好好想想高大人的話?”
頂撞文臣被拖出去打死也是活該,黃石心里暗念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名言,退出去琢磨還有什么辦法能不去遼西。
黃石一個人想不出來,就把金求德、楊爐火和趙慢熊拉來一起想辦法。黃石首先講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就是遼西估計不會有什么戰功,所以大家最好還是去旅順發展。
“大人認定遼西不會有什么大戰么?”金求德首先表示反對:“屬下倒是認為遼西首當其沖。”
“有毛文龍在,建奴沒法大舉向西。”黃石有些不耐煩,這個問題既無關緊要又不容易說清,他不打算在上面浪費時間。
趙慢熊也表示反對:“大人是不是把毛文龍看得太高了,屬下聽說他在朝鮮潰不成軍。”
“想立功就得去遼東,就是這樣,不必多說。”遼西可有文臣,戰功也不全是黃石自己的。
楊爐火有他的一份私心:“此去遼東千里,恐怕九死一生。”
“不經寒徹骨,豈得梅花香?”黃石負手而立,不打算再進行說服教育了:“你們怎么說?”
三人對望幾眼,一起拜倒:“大人既有如此志向,屬下定然追隨。”
“好,現在方大人和高大人不放我走,你們拿些主意出來聽。”
金求德的主張立刻被否決了,殺官造反,虧他也能說得出口。楊爐火建議私逃,不過這也不妥,因為拉不出隊伍來不說,還很容易被當作叛逆抓起來,以前沒覺得楊爐火這么愚蠢啊。黃石看著一直苦苦思索的趙慢熊,讓他說說看法。
趙慢熊搖了搖頭:“大人,不是屬下不盡力,大明軍制,以文御武。軍官士兵都習慣于聽從文臣的命令,沒有文臣的同意,我們是什么也干不成的。”
“難道就沒有辦法了么?”黃石氣急敗壞地問。
在他兇狠的注視下,趙慢熊還是要了搖頭:“沒有辦法,大人。”
這三個人到底是不是跟自己一條心?就在黃石彷徨無計的時候,突然高邦佐和方震儒又來人叫黃石過去。
見面以后,高邦佐神情嚴肅地坐在一邊,方震儒張口就是洋洋灑灑一大堆忠君愛國的言辭。然后問黃石聽明白了沒有。
“卑職明白。”黃石沒好氣地回答,腔調也不十分恭敬。
方震儒倒也不以為忤,正色繼續說:“所以如果有人為了報私恩而請求離去,本官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同意的,黃督司你真的明白了么?”
這話聽起來像是話里有話,黃石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開始沉思。
見黃石沒有搭腔,方震儒打著官腔說:“黃督司忠心耿耿,這種理由別說本官不能同意,就是報上去,朝廷也不會相信。黃督司不是說過‘不能存廣寧,無顏入關’么,如果你是為了這個而要求離開,說不定本官就準了。”
黃石不能置信地張開嘴巴,方震儒那張死人臉還是沒有絲毫表情,他又掉頭看了旁邊的高邦佐一眼,后者沖著他鼓勵地笑了一下。
“卑職,卑職……”黃石有點不知道說什么話好。
“黃督司,這幾天你為國家做了很多了。”方震儒突然彎了一下嘴角,僵尸一樣的臉龐上透出一絲人情味,表情也豐富起來:“黃督司和廣寧軍如此忠勇,遼事依然敗壞,確實是我們的失職啊。”
高邦佐也接口說:“黃督司,你們武官知道殺敵就可以了,而我們必須要考慮國家社稷、百姓福祉。所以有時候會顯得不近人情,你不要見怪,說實話,本官很是羨慕你,做一個武將,也不用想得太多。”
“卑職謝過兩位大人。”
方震儒重新把臉繃得緊緊的,拿出一份東西念起來:
“臣遼東巡撫御史方震儒奏:……臣聞,急風識勁草,板蕩見忠良。察廣寧軍督司黃石,忠勇可嘉,有不平建奴,誓不入關之志。臣深為嘉許,議與同僚廣寧知府高邦佐,值此危難之時,氣可鼓而不可泄。故臣除該人廣寧補丁游擊,撥與精兵二百,前往柳河等衛所收攏散兵,便宜行事……”
高邦佐對黃石說道:“本府和方大人還要掩護大批流民歸去,所以不能給你太多士兵,但是馬匹你可以統統帶走。黃督司一路保重。”
“什么黃督司,明明是黃將軍了。”方震儒哼了一聲:“黃將軍,按說以你的功勞,授予個參將也不為過。不過本官職權有限,所以只能先給個補丁游擊。”
“卑職謝方大人。”
“不必謝我,要謝就去謝高大人吧。”剛才方震儒和高邦佐密議論了很久,兩個人捫心自問,誰都會有私心,黃石不顧性命安危的回師平叛,解救了全城百姓,他們都覺得黃石也該報私恩了,這兩個人都是王陽明的信徒,講究的就是知行合一。
方震儒想到自己留下黃石的動機大半也是私心,更是心中有愧。覺得自己一個儒生都做不到公而忘私,怎么好說一個武夫不識大體呢?黃石給兩個人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方震儒隱隱覺得黃石比自己還“公忠體國”,他一想到自己是在“壓迫”一個忠義之士,心里就更是不好受了。
“卑職謝高大人。”
“黃將軍,國家有難,匹夫有責,此乃我華夏大義,臨別本官有片言相贈……”高邦佐說是片言,實際一百言也不止,他說到后面,還找出了幾本儒家的典籍送給黃石,讓他回頭找個師爺去讀。
“黃將軍識字啊,那更好了。”高邦佐趕快翻開那幾本書,把一些重點指給黃石看:“這些書都是本官的藏書,黃將軍天性忠義本不用多說,但圣人的教誨還是要多看看。還有這些批注,都是本官讀書時的心得,希望能對將軍有所幫助。”
黃石看得出來,高邦佐已經把自己定位為戴罪之身,擔心以后沒有什么機會對別人進行說教了。
雖然黃石對儒家沒有什么好印象,但這畢竟是一種信仰,而黃石心底對那些真正有信仰的人總存著一份敬意。
出于這份敬意,黃石也很用心地去聽,不時還能問些問題。后世論壇上消磨的時光,讓黃石對儒家也略有了解,現代人更是視野開闊,接受能力強。
高邦佐不禁大喜,涌起孺子可教之感。但他隨即又想到,自己是棄土丟城的地方官,而黃石則要遠征千里,兩人分別在即,心里頓時一陣悲涼。
高邦佐臨別把儒家的思想講了又講,不厭其煩。他看向黃石這個年輕人的目光中,既飽含欣喜贊賞之情,更不乏遺憾落寞之意。
(第二節完)
筆者按:后幾天恐怕、或許、大概、可能、沒準只能一更,理由如下……(省略一百萬字),嗯,嗯,就是這樣,請大家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