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先把黃石綁起來,然后湊在一起商量怎么處理這注橫財,決定連夜押送他去柳河衙門,那里有完善的監獄和鐵鏈,留在村里是夜長夢多,誰也不知道張家會有什么變化。
計劃確定就立刻實行,帶頭押送的正是村長的大兒子。黃石被帶出村子時,老張一家都躲了起來,沒有給他送行。
出了村口,黃石突然聽見后面傳來張再弟的喊聲:“黃大哥,我爹讓我陪你一程。”
張再弟右手舉著一個燈籠跑過來,左手還抱著一個壇子,等他跑到近前卻停住了腳步,怯生生地望著黃石:“黃大哥,你愿意讓我陪么?”
“你回去吧。”黃石搖了搖頭,哀莫大于心死。
這句話說完,張再弟的眼睛中就涌出了淚水,手里的燈籠也掉到了地上,他捧起那個壇子:“那這些飯菜你肯收下么?”
看著這個當了他三年小跟班的孩子,黃石感覺他已經鍛煉得如同堅冰一樣的內心又融化了一些:“我收下了,回去謝謝你爹。”
一個鄉兵聞言就去接壇子,黃石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慢慢地走了大約有兩里路,他心里一直盤算趙慢熊的行動。手下的親兵應該有留下監視的,剛才出村那么大動靜,肯定注意到了,現在身后想必有跟蹤的。
以趙的沉穩,應該會先來救人,而不是去村子里打草驚蛇。黃石一個不小心,踉蹌著摔倒在地上。他被拉起來的時候看見隊伍后面一段有一盞燈籠——原來張再弟還在后面跟著。
黃石嘆了一口氣,心中的殺意也淡了,就讓一個人把后面的張再弟叫了過來。
“就在我身邊扶著我吧。”黃石微笑著對張再弟說,這孩子重重點頭,滿臉都是激動。黃石又是一聲嘆息,算了,就讓他在無意中救了鄉親們的命吧。
并排走了片刻,小張低低地說道:“黃大哥,對不起!”
“你媽沒有做錯什么。”黃石平復了殺心以后,也開始從別人的角度看了,老張婆娘也想活下去吧,她不可能為了一個外人拿一家老小冒險。這份思量勾起了黃石心中的一個隱痛,那個遼陽的商人,黃石為了活命不也出賣了他們么?
算了,算了,得饒人處且饒人。黃石決定今天一個都不殺了。
“不,我媽……”
“住嘴,你一個小孩懂什么。”黃石厲聲喝斥道:“等你有了孩子就明白了。”
又走了幾里路,一個村民突然發出一聲驚叫,被驚動的眾人紛紛回頭,目瞪口呆地看著一條火龍蜿蜒而來。黃石大聲對張再弟說:“緊緊靠著我,別亂動。”
黃石的話頓時讓村民們更加聽驚疑不定起來,他們一個個張大著嘴,緊張地看著這個被五花大綁的家伙。黃石看他們方寸已亂,心下更是大定,他笑嘻嘻地掃視了他們一圈,用下巴點點陳鐵匠的獨生兒子:
“陳兄弟,你老子當年還想招我做女婿呢,咱們也差點就是半個兄弟了,你也過來靠著我吧,免得傷著了。”
那條火龍很快地向他們逼近,等村民都聽見疾促的馬蹄聲時,不遠的黑暗中有聲音響起:“在這里,大人在這兒。”
這是跟黃石來柳河中的一個親兵的聲音,跟著就是另外一個人也跟著喊起來:“大人在這邊!”
看見靠近的火把足足有百只,圍著黃石的二十幾個村民都傻眼了,黃石冷靜地掃了他們一遍,看有幾個人似乎恐懼得過了,臉上肌肉開始抽搐,見狀他趕快大喝一聲:“鄉親們,都放下家伙圍到我身邊,我包你們沒事兒!”
這聲音充滿自信,還帶著一股不能抗拒的威嚴。村民們徹底崩潰了,紛紛拋下武器,抱緊黃石的大腿哀號起來。等軍隊趕到的時候,他們看見黃石正柔聲安慰那些已經魂不附體的人。
等黃石的親兵給他松開繩索的時候,除了張再弟以外的村民都被拉到了一邊,金求德向黃石望過來,但是黃石卻搖了搖頭。
“大人,”金求德急道:“不能有婦人之仁啊。”
這幫人見過了黃石的隊伍,更可能及時脫逃去報信。
金求德說得一點兒錯都沒有,但既然張再弟跟來了,黃石就知道自己不能這么干了,畢竟他不能讓老張一家沒法做人啊,更不能讓全村人遷怒老張,把老張全家送去后金那里。
“都捆起來,捆到那邊的樹上去。”
金求德應了一聲就要走,但是黃石似乎看見他眼睛里閃過一道寒光,趕忙叫道:“趙慢熊你去捆人,金求德你過來跟著我。”
金求德有些不甘心地走到黃石身邊,卻被他猛地一把扯住。黃石咬牙切齒地朝他吼道:“只有我可以決定生死。”
金求德和黃石對視片刻,在對方的兇惡目光中敗退下來,低聲回答:“是,大人。”
“不管你怎么想,都要服從,不許擅自決定。”
“是,大人。”
“大聲回話。”黃石提高了聲音。
金求德深深吸了一口氣,沖著黃石大喊:“是,大人。”
“很好。”黃石松開了金求德,反手把他推開一步。
接著黃石轉頭對張再弟說:“小弟我本來不想把你扯進來的,但是我不能不把你捆起來,不然你爹媽就有麻煩了。”
“黃大哥,我想跟著你去旅順。”張再弟突然說道。
黃石緩緩說道:“小弟,跟著我很危險,你還太小,我不能讓你跟著我冒險。”
“我出來的時候就想好了。”張再弟的眼睛變得很明亮:“黃大哥剛才叫老趙的名字,可是那三個人里明明沒有老趙,我就知道黃大哥外面還有人了。我既然跟來了,就是下定決心要跟黃大哥走了。”
“孩子氣,那你爹媽怎么辦?他們不擔心你么?”
張再弟摘下了自己的皮帽子,露出青光光的前額:“毛發肌膚,受于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我雖然沒有讀過書,也不識字,但是這段話每個華夏人都是知道的,從記事起就念念不忘。”
張再弟取下帽子后,辮子立刻掉到了腦后,黃石默默看著他取下繞著脖子的辮尾,把它丟到了地上,:“出門的時候,我就絞斷了它。黃大哥視榮華富貴如糞土,我這些天嘴上不敢說,心里卻非常驕傲能認識黃大哥,我一直以這個豬尾巴為恥。今天村子里的人這么做,我就再也不能同他們共處了。”
真是個孩子啊,完全不理解這世間的黑暗,黃石嘆息著說道:“跟著我會非常危險,隨時可能死無葬身之地。”
小張平靜地繼續說道:“不瞞大哥說,很早以前,我就隱隱有一種感覺,我的宿命就是跟著黃大哥。你說要跟毛文龍出兵的時候,我曾感覺會帶我一起走,后來我以為那只是錯覺。今天我也猶豫過,但當父親要我給黃大哥送菜來的時候,這種感覺就又出現了,我明白這確實就是我的宿命。所以,請一定收留我吧。”
“宿命么?”黃石喃喃重復著這個詞,到這個時代以后,還有一個人對他提起過這兩個字,那是他被孫得功從張元祉要走的那天,被他拷問的那個“后金奸細”說的,那個人已經死去很久了。
“可能真的有宿命吧……”黃石的眼神有些迷茫,張再弟的表白一瞬間幾乎動搖了他的信念,不過馬上又恢復了正常,人是沒有命運的!
“那好,你跟著我吧。”
答應下來以后,黃石略一沉思,就叫士兵把村長的兒子也一起帶走。
“回去告訴那對親家,”臨走前黃石嘲弄著那群被捆得結結實實的村民:“告訴今夜我的兩位恩人,不要想給他們兒子收尸了,我會把他們燒成灰、撒進河,做個孤魂野鬼。”
必須讓村長的兒子消失得無影無蹤,黃石希望這樣他就不能咬定老張的兒子投奔自己了。這個辦法不一定有用,但是總比沒有強。黃石把那個倒霉鬼交給金求德處置,這種任務金求德絕對不會讓他失望的。
根據黃石的命令,村長的兒子和張再弟都被捆著,當著全體村民的面放上馬背。被捆住的村民一個個垂頭喪氣,嘴巴也都被勒上了。
離開前,黃石看見陳鐵匠的獨子帽子掉在了雪地上,這孩子和他秀氣的妹妹長得挺像。想起那個姑娘害羞的神情,還有他們父親曾經展示的寬厚笑容,心已經變得柔軟的黃石登時忘記了憤怒——凍傷了他會讓愛他的人傷心吧?
黃石跳下馬走過去揀起了皮帽子,給耳朵已經發青的年輕人戴好,還柔聲安慰他:“沒事了,陳兄弟,就像我保證的一樣。記得替我問候你父親一聲啊。”
哈出的熱氣在火光中結成一道白霧,黃石翻身上馬,沖著站著一邊趙慢熊說道:“給他們點上堆火,再檢查一遍繩索。”
“遵命,大人。”趙慢熊恭恭敬敬地回話。
黃石說話的時候,他身后的金求德一直死死地盯著趙慢熊。黃石掉頭離開的時候,趙慢熊迅速地點了一下頭,金求德這才收回目光跟上黃石的腳步。
返回宿營地后,折騰了半夜的士兵趕快抓緊時間休息,沒過多久趙慢熊的千總隊也趕回來了,一夜平安度過。
“張家,似乎是大人的一個……一個弱點。”金求德私下對趙慢熊這么說,其實他更想用的詞是死穴。
趙慢熊嘆了口氣,沒有說話,亂世有亂世的法則,在亂世掙扎的人,不遵守亂世的法則,就會被無情地淘汰。
每個人都關注自己的安全,都注重自己的性命,黃石如此,老張一家和村民如此,他的部下也毫不例外。
“大人會不會?”金求德猶豫地探詢趙慢熊的意見,黃石那天的暴怒讓他心有余悸。
趙慢熊還是沒有說話,他個人認為,黃石內心深處也不在乎,否則的話就應該親自留下,而不是立刻趕回休息。趙慢熊覺得這說明在黃石心底,部下和個人更重要,他已經做出了取舍,只是以為能不面對選擇而已,不過這番思量他不打算對金求德提起。
“總之,這是我們的秘密。”金求德說了一句廢話,趙慢熊為這句廢話點了點頭。
黃石沒有順風耳,他正在思考行動安排,這十幾天的行軍,讓他感到軍事能力得到了長足的進步。以前黃石總是呆在自己的軍營里,對士兵的宿營狀況沒有認識,但這些天他始終和部下們生活在一起,充分了解了這個時代的情況。
最讓他感到惡心的就是士兵們的方便問題,這個時代的明軍沒有廁所的概念,基本是興致來了就地解決。第二天醒來整個宿營地就是一個大廁所,而且士兵們解決了問題以后,隨便抓兩把土就算收拾了,拉上褲子就走人,更不要說洗手。
現在黃石很懷疑古代所謂的水土不服,有很多根本就不是水土病,而是痢疾。沒有幾天,黃石就嚴令宿營的時候必須先修廁所,然后每個士兵都必須到指點的地點去解決。黃石還制造了一些簡易的廁籌,規定士兵必須使用這種衛生用品。
黃石一行終于抵達三岔河了,令他們喪氣的是,后金的禁海領已經傳達到了這里,根本不可能找到足夠百五十人的漁船。
眼下只有一條路了,那就是繞過海州、復州,取陸路去遼東半島。
可能是因為那晚的小沖突,金求德這段時間總是無精打采,黃石發現士兵們似乎有些動搖后,有意借此讓金求德振作一番。
收到到黃石拋過來的眼色后,金求德抽出腰刀,大喝一聲砍在樹上:“大丈夫有進無退!敢言返回遼西者,當斬!”
天啟二年二月初三,黃石部渡過遼河,踏入后金腹地。
(第六節完)
(筆者按:更新了一大節,大家還滿意吧?筆者翻了一遍書評區,發現敝作的讀者真是一個賽一個的精明啊,對敝作的分析頭頭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