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寶刀張大著嘴,喘著粗氣,猛地一指黃石身旁的金求德:“大人,是不是這廝提議的?”
“不關金千總的事,”黃石斷然回答:“也不關趙千總的事,全是我的主意。”
楊致遠聽了這話就把頭低下了。賀寶刀滿臉不可思議的表情,頭也歪倒一邊,和黃石對視良久:“大人,我不信。”
“執行命令。”
“大人,屬下有些話一定要說!”賀寶刀一縮肩躲開楊致遠搭過來的手,還向后一把推了他個踉蹌:“我們是大明王師,我們的職責是保境安民!”
“他們是不是剃發留辮了?既然是,那他們也是建奴!”黃石冷笑著反問“我軍需要熱水和溫暖的宿營地,不掠奪村民從何而來?”
“不錯,他們是留辮子了,屬下也沒有覺得掠奪他們有什么不對。可是他們本來是大明子民,等我大明王師收復遼東,他們還是圣上的赤子。”
黃石專注地盯著賀寶刀看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決定“以理服人”,好讓賀寶刀充分理解這個命令的意義:“你是覺得殺了他們沒有必要吧。那我問你,他們如果去向建奴通報我軍行蹤怎么辦?”
“讓他們立下毒誓,”賀寶刀想也不想就說道:“讓他們以祖宗的陵寢和子孫的福祉起誓。”
幾十個村民,只要有一個人貪圖后金賞賜,就會給全軍帶來災難。黃石對上次的遭遇還記憶猶新,他怒極而笑:“賀千總,全軍的安全是我首先考慮的問題,我要保證部下的絕對安全。”
不想這話反倒讓賀寶刀也憤怒起來,他踏上一大步,雙手握拳:“大人的意思是為了自保么?殺人是為了自保么?”
“自保有什么不對?”
“大人不要欺我,屬下讀過書,”賀寶刀朗聲反駁:“華夏先賢教導我們,禽獸也懂得自保,自保是蠻夷的本性,而我們華夏是有廉恥的,我們華夏的大義是仁、是忠、是孝、是義……”
來到這個世界以來,穿越者黃石憑借寡廉鮮恥而所向披靡,他此時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或許自己并不是一個明朝意義上的華夏人。
“華夏之所以有別于夷狄,那是因為我們有華夏名教,”千里之外,趙老先生一家已經安全抵達山海關,他對著一群同來的孩子們講著:“讀書就是為了學習華夏名教,然后去教化萬民,讓華夏子孫都懂得廉恥,知曉大義。比如殺人就是不仁……”
“那殺夷狄呢?豈不是成了不仁?”這些孩子對后金充滿了仇恨。
“圣人說,夷狄有若禽獸。不過擅殺還是不仁,圣人還說過,以直抱怨,夷狄不犯我華夏,我們就不去殺他們,如果夷狄犯我華夏……”
趙老先生安詳地教導著孩子們,遠處,他的兩個女兒正在淘米準備晚飯,一邊竊竊私語著年輕女孩的貼心話。
“妹妹,前天和我們家一起走的那個廣寧士兵,他的新婚夫人好像見過黃將軍!”
“是嗎?”
“據說,這個女人是孫得功那賊的丫環,還是孫家小姐的貼身丫環,見過黃將軍很多次……”
年輕姑娘憧憬著一個虛幻的偶像,對她妹妹說要去和那個孫府丫環套個近乎,她想打探些那個傳奇人物的八卦。
“我也要去。”
“你?”姐姐吃了一驚:“你不是很害怕黃將軍么?”
“黃將軍確實是個可怕的人啊,我確實不喜歡他,但我也想去聽聽故事。”長長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睛,掩蓋了其中的絲絲好奇:“能狠心殺聘妻的人啊,菩薩保佑,別讓我遇上這種人。”
“你把黃將軍想得太壞了,父親不是說了么,黃將軍是大義滅親的英雄。”
“幸好這個世上沒有幾個英雄,要是每個男人都是英雄,就沒有我們女子的活路了。”
爭論了很久。
黃石現在發現自己的失誤了,一開始就擺出長官的姿態就好了,非要和賀寶刀引經據典地討論什么華夷之辨,結果金求德和趙慢熊都大眼瞪小眼的幫不上忙。黃石心里大罵金求德,他也號稱是讀書人,不知道都讀得什么,都讀到哪里去了?
不過他總算弄清了賀寶刀的邏輯,人命關天,殺人要符合“忠義”的大義:“那些村民剃發易服,不守華夏衣冠禮樂,所以他們就是夷狄!”
看賀寶刀吸了口氣又要反駁,黃石一揮手就中止了討論:“停,不爭了。”
現在的賀寶刀完全不像個軍人,反到像個儒生,看來他確實沒有少看書,而且看得都是腐朽落后的儒家經典。黃石下了這個判斷后,就知道今天爭不出對錯了,現代人的思想和儒生格格不入,完全是在不同的平行宇宙中。
“賀千總,去問問你的部下吧,他們是愿意殺人然后有熱飯吃,還是愿意蹲在雪原里啃冷窩頭?”
“大人此言差異,我們軍官本來就是要約束士兵,不然我華夏和建奴又有什么區別?”
和一個滿嘴華夏、夷狄的儒生實在沒有什么好說的。黃石嘆了口氣,他骨子里還殘存著憤青的成份,華夏這兩個字對他還是非常有殺傷力:“算了,你去負責讓他們起誓吧。”
“大人明鑒。”
賀寶刀高高興興地走了,楊致遠也跟著離開。還剩下黃石、金求德、趙慢熊和隨衛的張再弟四人,屋子里靜得掉一個針都能聽見。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黃石為剛才的討論定性了。
“大人明鑒。”金求德本來就看不上儒家“仁義”那一套,趙慢熊剛才差點被賀大俠掐死。
“但不要傷了賀千總的心。”
“屬下明白,大人放心。”兩人行禮退出。
“大哥,”張再弟不安地問道:“這么大的動靜,不會漏出風聲么?”
“老趙辦事很穩妥的。”黃石對趙慢熊很有信心,他自己就已經想出幾個策略,比如把村民全部鎖在一屋,離開的時候找個心腹放把火就鬼神不知了,趙慢熊深思熟慮自然更沒有問題。
“大哥,你為什么要替金求德背罵名,明明就是他提議殺人的,讓他去和賀千總爭個勝負就好了。”
“他是我的屬下,所以必須替他背,我必須替我每一個屬下背。”神情嚴肅的黃石有自己的一套邏輯,緊跟著他又補充了一句:“我更不能讓他們自己去爭。”
張再弟似懂非懂,隨即展顏一笑:“他們在大哥面前的時候,都變得很奇怪。”
聽張再弟的描述,金求德在黃石背后不總是陰沉著臉,還會講笑話。趙慢熊也會胡說八道,同樣會說話不走腦子。
黃石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金求德知道被欣賞是因為他的狠、無情和冷酷;趙慢熊也知道黃石看重他的沉穩和智謀;同樣,賀寶刀和楊致遠也因為他們特別的魅力得到了黃石的垂青。
“所以他們都盡力在我面前展示他們的特點,這就叫揣摩上意吧?”黃石這樣想著,“怪不得我覺得他們每個人的想法都能打動我,因為他們在我面前的時候,都反映了我性格的某個側面,他們爭論的時候,實際就是我思想的幾個分支在斗爭。”
黃石部繼續向旅順前進,馬匹不停地大量死亡。黃石部現在還有一百數十人,但是他們的四百五十匹馬死得只剩下不到二百匹了。仍然存活的馬也因為十幾天沒有草料而嚴重掉膘。
在二十一世紀,一支上百人的小部隊深入敵軍腹地而不被殲滅是難以想象的,但是幸好不是現代社會,這里沒有鐵路、公路,更沒有電話、電報。在廣闊的遼東大地上,村落也很稀疏。
此時這里的后金統治方式和明朝基本相同,就是在秋收的時候下來征糧,日常的時候仍然讓村落的長老進行自治。因此黃石他們最大的敵人不是后金的正規軍,而是村落用來防備土匪的自衛隊。
由于完全沒有熟悉地理的人,黃石的軍隊曾經一天一夜沒有得到熱水和溫暖的宿營地,農歷二月在東北吹夜風并不是什么浪漫的事情,第二天黃石就發現自己又多了兩個病號。
多虧黃石現任的親兵隊長很有本事,他是一個響馬出身的死配軍,姓馬,由于他一向號稱要作黃石的馬前卒,所以大家漸漸都忘記了他原本的名字。
馬前卒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領——望氣之術,一次次幫軍隊找到新的獵物。馬前卒的望氣之術在軍中也是一門學問,黃石雖然在現場觀摩,但是也沒有搞清楚馬前卒的全部技巧。
通過在傍晚時分望炊煙來找到村落好理解,但是怎么通過炊煙來判斷村落大小,大致布局和人口概數那就不是簡單的手藝了。無論如何,黃石他們總能成功洗劫某個不幸的小村落。
“不過總靠搶劫也不是事兒啊。”黃石軍隊的傷病越來越多,速度越來越慢,沒有穩定的根據地,傷病都跟著一路顛簸。
“堅持,堅持,到了旅順就好了。”黃石安慰自己說:“至少沒有遇到大隊敵軍,很不錯了。”
(第八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