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明第二十八節謠言
不料賀定遠聽了黃石的話,卻好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他立刻昂首大聲反駁:“那不是誹謗,我是言之有據的,那是李云睿自己對大人說的,我親耳聽到的。”
早在楊致遠才開始對熊小娘子有意時,賀定遠知道了,就拉上他老婆給楊致遠做參謀,據說楊致遠說的話、寫的信里面也都有賀家兩口子大大的功勞。
等楊致遠面對情場失意的危機時,可就把賀定遠急得抓耳撓腮,最后他干脆派他老婆去跟熊小娘子說李云睿的壞話。可是賀定遠越幫越忙,賀夫人說得越多,熊小娘子對楊致遠就越有看法,也更鐵了心的往李云睿那邊攏。
最后賀定遠情急之下,就把李云睿在老家獲罪的原因說出來了,還把李云睿在廣寧企圖非禮良家婦女的事情也倒出來了。這本是李云睿在初到長生島時向黃石坦白的,除了老哥兒幾個,其他人都不知道,結果這些爆炸性的新聞一下子就在長生島傳開了。
轉眼間就是全島聳動,李云睿的名聲也就毀于一旦,弄得現在無論李云睿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的,親近的人還老拿他開玩笑,說什么:“沒想到李督司這么濃眉大眼、儀表堂堂的,居然背后還干這種事啊。”
在這一片鋪天蓋地的喧囂中,李云睿自然也無法向熊小娘子下聘了,就算他真的去了,也得被女方婉拒。名聲盡毀、加上奪妻之恨,李云睿算是把賀定遠恨透了。跑到黃石面前嚷嚷他沒法再在長生島干下去了,死活要調到復州去。
黃石安撫李云睿的時候心里也有些發虛,他一時也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好辦法,除了讓賀定遠去向李云睿道歉外,黃石還給了李督司一個長假,讓他七月去山東轉上個把月,先散散心再說。
看著賀定遠那張不肯認錯地臉,黃石心頭的怒火竟然一下子熄滅了。賀定遠對長官盡忠、對朋友盡義、對遼東百姓盡仁。凡事率性而為,要是沒有黃石保護著他,他賀定遠就是有一百條命估計也早死了。不過……黃石保著賀定遠,難道僅僅是因為他的勇武么?
“不說了,對于你這種混人,我也沒有什么道理好講。”
黃石大度地揮揮手,就打算中止討論。但賀定遠反倒不依不饒起來:“大人,屬下一直是最明理的。只要有錯,從來沒有不認過,大人責罵屬下是混人,屬下心中不服。”
“嗯,你最明理了。”黃石哈哈笑了起來,根本不打算再和賀定遠糾纏下去,因為賀定遠的那一套理和黃石遵行的守則實在是太格格不入了:“賀游擊聽令,我罰你去給李云睿賠禮道歉,只要他一天不來和我說原諒你了,你就一天也別想拿到俸祿。我會把它直接轉給李云睿的。”
“那怎么行?要是他故意幾年不原諒我怎么辦,讓我老婆孩子吃什么呢?”
“你以為所有的人都是你賀定遠么?好了,就這么定了,回演武場去工作吧。”黃石說完就把衛兵喊了進來,讓他們把兀自夾雜不清地賀定遠轟了出去。
趕走了賀定遠以后。黃石又開始頭疼怎么安撫李云睿了。除了李云睿事件外,前天張再弟還把趙慢熊砍傷了,直到現在趙慢熊還在休養,而行兇的張再弟也關在老營的監牢里。黃石獨自坐在營帳中,敲了半天桌面仍是感到有些彷徨,這件事情表面看起來很好辦。張再弟按軍規定一個滋事斗毆、重傷同僚就可以了,但私下的安撫卻實在非常麻煩,讓黃石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為好。
天啟六年六月,遼東巡撫袁崇煥開始修筑廣寧右屯所,為了配合遼西的筑壘計劃。毛文龍派出本部部隊前往遼東支援東江鎮右協。在本部的援軍抵達后,東江右協副將陳繼盛在寬甸殺牛祭旗。然后誓師出發攻向建州。
天啟六年六月底,后金長白山防線被東江軍突破,大隊明軍隨即從寬甸越過長白山區進入建州地區,陳繼盛首先包圍了赫圖阿拉(建州衛)。見赫圖阿拉一時難以攻克,陳繼盛就留下孔有德做長期包圍的打算,自己則率軍沿蘇子河北上。一路上馬爾墩等堡皆下,東江軍兵鋒直指薩爾滸城和撫順關。
天啟六年七月十日,長生島昨天黃石不僅看到了東江軍從寬甸出兵的塘報,與此同時他還看到了毛文龍地上書,那是為東林黨鳴冤的奏章,這讓黃石徹底放心下來:“毛帥不愧是毛帥。”黃石曾給毛文龍去了一封信說明自己的顧慮,后者看來也贊同他的擔憂、雖然這個時空的歷史已經改變了,但毛文龍的性格卻仍然與黃石所知的那個毛文龍并無二致。在朝中萬馬齊喑的天啟六年,毛文龍甚至不僅僅是在生祠問題上一介不染,他還是唯一為東林黨鳴冤,上奏天啟說閹黨量刑過重、牽連過大的人。
當然,這些并不防礙欲捧魏盅賢臭腳而不可得的袁崇煥后來制造罪名殺毛文龍。日后當袁崇煥用給魏忠賢立祠塑像地罪名殺了毛文龍后,朝野也曾為此嘩然,上至徐爾階這樣的大臣,下至趕考的秀才都紛紛為毛文龍鳴冤。
談遷更是質問道:第一,毛文龍給魏忠賢立生祠,天啟不知道、魏忠賢不知道、去東江的登州糧官不知道、全天下人也都不知道,那你袁崇煥是怎么知道的?
第二,立生祠者所圖不過是阿諛魏忠賢,而毛文龍不在登州立、不在旅順立,卻偷偷立在不為人所知地荒島,搞得全天下只有你袁崇煥一個人知道。那他毛文龍到底圖啥呢?
正因為黃石知道這些歷史,所以他才堅信毛文龍是一個懂得廉恥的人,而毛帥也確實不負黃石的信任,又一次成為了黃石地擋箭牌,替部下承擔了魏忠賢的不滿。
兩天后,吳穆又來和黃石啰嗦了一番,但黃石現在心里有了譜,輕描淡寫地就把立生詞的事情化解了。黃石一口咬定他不能脫離東江鎮擅自行動。雖然顯得有些迂腐,但黃石不愿意忘恩負義,吳穆也無法強迫他做。
等吳穆走了以后,黃石就招來了剛養好了傷地趙慢熊和張再弟。趙慢熊被砍的那一刀只是皮肉傷,幾天下來也就好得差不多了。反之張再弟被打了八十大板,倒是比趙慢熊傷得還要重些,一直到前天才能勉強起床,今天行走還不利索。
廣寧戰敗后。柳河衛的百姓在一年內就和其它河西百姓一樣被遷移到了遼中,所以幾年來黃石雖然多方打聽,但是始終沒有老張一家的消息,直到上個月才從建奴方面傳來消息。
建奴的官方編出了一套說法,說是黃石帶著幾個衛兵途徑柳河地時候,仿效曹操殺呂伯奢一家的故事,為了保密行蹤而把款待自己地部分柳河村民殺了個精光,保護黃石的張家就替他承擔了村民們的憤怒。而滅絕人性的黃石卻坐視不理,帶著恩人的小兒子心安理得地離開了,自認為報了張家幾次三番的救命之恩了。
這件事情被后金方面說得有鼻子有眼地。甚至還找出了些以前的柳河村民做人證,對黃石的忘恩負義進行了大肆宣揚。長生島對這種謠言當然是嗤之以鼻,大明朝廷的百官也對此不屑一顧,雖然御史有風聞彈劾的權利,但根本沒有一個御史拿這個說事。
總的說來。只有少數的人將信將疑,他們覺得以黃石殺妻的狠辣,未必做不出這種事情來。可是這些消息傳到黃石、張再弟這兩個知情人耳中,卻讓他們驚駭莫名,因為建奴方面說的一部分情況和他們那天晚上的遭遇基本相似。
黃石和張再弟一起看過了長生島情報司收集地情報,后金的宣傳里提到每個人物的姓名基本是沒錯的。連陳鐵匠的小兒子這樣地小角色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是把押送黃石去請賞這件事改成送黃石一行離開罷了。
經過黃石和張再弟仔細分析了當時的細枝末節,確認后金方面并不清楚黃石所帶的兵力。黃石最后不禁懷疑在自己和張再弟離開以后,柳河衛的那群百姓到底命運如何。黃石回憶了一遍那天的經歷,還讓幾個自己的老衛兵一起回憶。總算是找出來了幾個那天和趙慢熊一起留下地人。
在黃石的嚴厲逼問下,他們承認在黃石離開以后。趙慢熊命令把那些百姓統統殺光。當時他們都是趙慢熊的嫡系手下,趙慢熊不許他們對黃石匯報,所以他們就把這件事情一直隱瞞了下來。等長生島軍制改編后,大伙兒早就把這件事情忘得干干凈凈了,也不會有人主動向黃石提起的。
聽過他們的講述后,黃石當即就頹然抱著頭坐倒在椅子上,因為這種事情一旦發生,那老張一家確實就萬無生理了,他甚至不敢細想張家落在憤怒地村民手里后的情景。
等黃石從恍惚間恢復過來以后,他發現張再弟已經從身邊消失了,當時黃石就知道大事不妙,結果還沒等他下令派人去找,憲兵隊長洪安通就氣急敗壞地沖了進來。果然不出黃石所料,張再弟一頭闖進了趙慢熊地屋里,當時趙慢熊正代黃石主持一場會議,結果當著滿屋子的人,張再弟二話不說抽出腰刀就砍人。
幸好張再弟只砍了一刀就被趙慢熊周圍的人抱住,跟著老營的內衛就趕到把張再弟捉住了。洪安通聞訊趕到現場后,一邊下令把張再弟控制起來,一邊派人把趙慢熊立刻送去胡青白那里療傷。
黃石肯定了洪安通的處理,還給內衛追加了把張再弟下大牢的命令。當他趕到軍醫處的時候,胡青白已經替趙慢熊包扎好了傷口。幾天后看到趙慢熊安然無恙讓黃石出了一口大氣。不僅僅是因為趙慢熊是他的首席智囊,黃石也是為張再弟高興,這樣他就不用償命了。
張再弟和趙慢熊兩人分別坐在黃石的左右側,他們從一進門就低頭不語,直到黃石讓內衛都離開后還是一句話也沒有。黃石咳嗽了一下就打算開始調解,他的調停思路一如既往,那就是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來。
出乎黃石意料的是,他剛咳嗽完還沒有開始說話,張再弟就猛地站了起來,向著趙慢熊拱手一禮:“慢熊老哥。上次是小弟不是,要打要罰,老哥盡管劃下道來,小弟絕不皺一皺眉頭。”
張再弟的這個表態明顯也有些出乎趙慢熊的預料,他連忙起來回禮,可是他卻不知道說什么好。他趙慢熊的所作所為導致張家慘遭滅門,現在張再弟又這么客氣,搞得他應承也不是。不應承也不是。
就在趙慢熊開始慢慢地想如何對話的時候,黃石伸出雙手往下按了按,示意兩人先坐下聽他說話。黃石剛聽說這個消息地時候,也對趙慢熊的行動感到憤怒,但等他冷靜下來以后,就明白自己當時的處理確實是有問題的,如果拋開自己和張家的這層關系,那趙慢熊的舉動才是真正對全體戰士負責的行為。
所以黃石認為自己有很大的責任,當時他下達地命令并不妥帖,說到底趙慢熊是在補救黃石的錯誤。而且當時還沒有制定嚴格的軍事紀律。如果黃石要趙慢熊替自己背黑鍋,那既對趙慢熊不公平,也會對屬下的積極性產生打擊。
在黃石把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的時候,趙慢熊和張再弟都默默地聽著,說完以后黃石首先警告趙慢熊以后不可以擅自行動。否則會受到條例的嚴厲處罰,跟著就又對張再弟說道:“小弟,我本來就欠你們家一條命,現在又害了你們全家,如果你不愿意再在長生島呆下去,我可以給你一筆錢……”
“大哥你不用說了。現在說這些也沒用了。”張再弟嘆息著打斷了黃石的話。黃石感覺自己無論做什么都已經于事無補,所以就把嘴閉上了。屋里安靜了一會兒,張再弟才又開始說話:“歸根結底,我們的仇人是建奴,如果沒有建奴就什么事都沒有。肯定還是好鄰居;如果我娘不出賣大哥,那也不會有后來的事。”
“小弟……”
張再弟則仍自顧自地說下去:“大哥。我現在好歹也是個將軍了,在大哥身邊混了這么多年,建奴的狡詐我心里也有數,他們既然放出這話來,就是為了讓我們內訌。這幾天我養傷地時候還在后怕,如果我真傷了慢熊老哥的性命,那就是斷了大哥的一條臂膀,而且恐怕我也不會有機會活著向建奴報仇了,這才叫親者痛、仇者快。”
雖然張再弟說的話讓黃石放心了不少,但他心里仍然是一陣陣的不舒服。只是這種滅門地慘事,黃石實在也沒有什么寬慰的話好說。
“前兩天聽說建奴那邊又放出來風聲了,又給大哥造謠,我就知道我實在是錯得厲害,是中了建奴的計了。”張再弟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看著黃石,他眼睛里雖然充滿了哀傷,但臉上的表情卻顯得十分堅毅:“大哥你放心吧,我發誓不會再和慢熊老哥計較這件事,也絕不會拖你的后腿。”
面對著這種表白,黃石只能感動地拍了拍張再弟的肩膀,輕輕說了聲:“謝了,小弟。”
張再弟所說地新的謠言,是指后金方面宣傳的黃石身世問題。
以前黃石自稱是遼東開原的商人子弟,現在后金方面編的宣傳里也承認他是開原人,不過給黃石加上了一段故事。后金方面說黃石原來地家境不錯,有一位兄長和一房妻室,只不過黃石的兄長加入了后金漢軍,岳父也和后金政權進行了合作。黃石在一次爭吵中把兄長殺死了,還親手掐死了不愿意和他一起逃走地妻子,同一天里兩次連續的大義滅親。而在廣寧黃石對孫得功的所作所為,其實已經是第三次對自己的親屬下手了。
“一個人能大義滅親一次就已經夠嗆了,嘿嘿,現在我已經大義滅親三次了。”黃石對趙慢熊和張再弟苦笑了一聲,這個問題黃石還很不好辯解,因為他的履歷本來就是瞎編的,自然根本找不到可的人證。而如果黃石在這個問題上越是辯白,就越是讓更多的人對此將信將疑。
黃石甚至無法在老張一家的問題上為自己辯白。如果他把張家和柳河村民出賣他的行為說出去的話,那大家就會認為黃石又“大義滅了救命恩人全家”。正因為那些人都死了,所以黃石根本無法讓人相信他本不想殺人的。
“要是真有一個人大義滅親了三、四次,我想絕對不會再有人敢結交他吧?”黃石嘆道。
后金編造的故事讓他辯解也不是、不辯解也不是。這件棘手的事還是交給趙慢熊吧:“慢熊老弟,這事交給你了,你回去慢慢地想,想好了主意來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