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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別跪了, 起來吧。”
在邵家的書房里,坐在椅子上的老爺子嘆了一口氣。
“琳瑯不想要這個孩子, 也是為了你們的將來好。陳愿, 你知道的,她萬般抵觸你, 也不愿意嫁你, 有了團團之后, 始終強撐著精神, 應付著你, 應付著生活, 應付著對她不利的流言蜚語。”
——畢竟天底下沒有哪個人愿意真心實意生下仇人的孩子, 何況是金二小姐這般剛烈決絕的人物?
這句話在老爺子的嘴邊打轉, 又咽下了,換上更加委婉的說辭,“養孩子不是容易的事, 且不說分娩之痛, 孕婦情緒不穩定,容易出事。就算僥幸過了這兩關,那以后呢?以后……你們也許不在一起, 那這孩子歸誰?跟了母親, 沒了父親,跟了父親,又沒了母親。”
“我養,我養!”
陳愿雙膝跪著, 挪到老爺子的面前。
“只要她生下來,其余事情都不必擔心,我會準備好的,絕不讓團團受到委屈。不管琳瑯做什么決定,假如,假如……”
年輕男人吞下喉嚨涌起的腥甜,“假如她要嫁人,我會隱姓埋名,不讓孩子知曉我的身份。我發誓,我不會打擾她過正常生活。”
他不愿與她爭了,也害怕與她爭,猝不及防的意外比費心籌謀的報復更令他驚恐。
他承受不起代價的程度。
“那你呢?”邵老爺子對晚輩的固執頭疼不已,“你就沒打算娶一個妻子?陳愿,聽老頭子一句勸,你才三十,大好前程——”
年輕男人打斷了他,堅定不移,“我不娶,我終身不娶,我就當個隱形人,我一輩子守護她們還不行嗎?每個人有自己的路,這就是我的路,我不管苦不苦,甜不甜,我只想這么做。”
老爺子久久不語。
塵埃在光線里浮動,照了一線,開在陳愿的眉宇,鋒芒藏盡。他就像一把利刃,初次開鋒,寒光盡綻,而今劍身染血,銳氣折,余下一道輕而渺茫的入鞘聲。
“求您了,我說不動琳瑯……您是我唯一能求之人……”
年輕男人雙手撐在臉邊,額頭緊貼地板,嘭嘭嘭磕著頭,鮮血一路蜿蜒。
哀求的聲音漸漸啞沉下去。
“求你,讓團團降生……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十七年后。
伴隨著激昂的國歌,一所實驗高中正進行星期一的升旗儀式。
而在某處矮墻,幾道人影鬼鬼索索。
“哥,你說我們這樣翻墻,這次不會被大魔王逮到吧?”
“放心,留守的老王準備舍身取義,拯救哥們于水火,會拖住大魔王的腳步!快翻,別讓人發現了!”
倆跟班兒一邊翻墻,一邊努力遵守學生本分,就老王的英勇就義的主題爭先恐后做了一篇小文章。
左邊的推了推眼鏡,“哥,老王這么講義氣,萬一真被大魔王抓起做檢討了,你可得幫幫他。”
然后右邊的一臉贊同點頭,“沒錯,哥,你是大魔王的私生子,說話頂管用!”
“放屁!”
黑發少年瞬間跳腳,“什么私生子,你才私生子,你們家都是私生子!那個混蛋穿得比老頭子還土,永遠板著一張臉,冷得跟冰雕似的,活像別人欠他一個億似的!我的母上大人你們也看到了,宇宙無敵超級大美人啊,小爺完繼承了她的優點,人見人愛,花見花開,騎個車也被小爺的帥給爆胎了!”
他羅里吧嗦了一通,最后一錘定音,“那家伙,除了臉,一無是處,能生出小爺這么完美的人物嗎?不對,我干嘛被你們繞進去了,我媽就算瞎了眼,也絕不會喜歡他那調調的!”
一道身影鬼魅般站在少年身后。
眼鏡同學義正言辭,“不,哥,你錯了,校長板著臉其實是對我們好。”
黑發少年狐疑看他,“你腦子剛才被墻撞到了?”怎么大白天說起胡話來?
另一個同伴擲地有聲,“對,校長目的肯定是為了讓我們提前感受寒風般的嚴酷,將來被社會毒打,擁有一定的抗毒性,祖國的花朵才會長得紅紅火火!”
玩球,這兩人沒救了。
他翻了個白眼,“去去去,你們兩個神經病,離我遠點,別感染小爺。大魔頭上個月沒收我一部手機,上上個月罰我寫了一萬字檢討書,還有上上個月……算了,不說了,這三年我在他手下混得太慘了。”
跟班們心中腹誹,哥,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上次您老隨口念叨了一句想吃荔枝,隔天食堂很不科學出現了反季節的水果。一兩次是巧合,那五六次呢?總之,這位小爺是唯一一位敢當面頂撞大魔王還沒被滾湯煮熟的小英雄。
他摩拳擦掌,“我跟大魔王勢不兩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們等著啊,等小爺練出了絕世武功,一定好好——”
“好什么?”
冷颼颼的聲音宛如魔鬼的召喚,驚得少年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轉過身,對上了一雙幽深的瞳孔。
“好……好好孝敬校長!”
少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校長,早上好,你吃了嗎?我吃了,早餐是一籠餃子跟豆漿,沒有沾醬,因為吃不習慣新來廚子做的。您看您什么時候,有空給我做幾瓶蘸醬?”
得寸進尺,無法無天,還敢說不是校長的私生子?
跟班們縮成鵪鶉,祈禱校長不要想起他們。
“臉皮真厚。”校長冷嗤。
“那不然呢?我媽跟我說啊,做人呢,一定要管好自己,不要麻煩別人。但是啊,我跟校長什么關系啊,失散多年的親人啊,那可是一起喝過酒,泡過妞——”
“掃一周廁所。”
“喂喂喂,你為老不尊啊,不能因為我說了點真實的私事,你就惱羞成怒,借機報復啊!”
“兩周廁所。”
少年嘀咕道,“又不是我一把年紀惦記著小姑娘,把人照片夾錢包,還有沒有點長輩的風范了。”
“四周廁所。”
人渣,禽獸,豬狗不如,他正在摧殘一棵祖國花朵!
校長扶起金絲眼鏡,慢條斯理地說,“你在罵我,再加一周。”
這人難道有讀心術嗎?
“等等,校長爸爸,我錯了!是我不好,不該頂撞您。”他立刻很沒有骨氣地投降,面子算什么?他才不要去掃五周的廁所!
對方可疑沉默了一陣,低下頭,又扶了扶眼鏡,啞聲道,“那不快滾,國旗都升完了,再有下次……”
“校長爸爸,我發誓,您放心,絕對沒有下次!”
少年一溜煙跑了,跑之前還囂張丟下一句,“記得調好我的醬,星期天還要吃餃子的!”
跟班們瑟瑟發抖,太可怕了,竟然讓大魔王親手調醬,哥你難道不怕被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寵幸嗎?
那餃子……誰包的?
他想問,終歸問不出口。
直到課堂之上,一通電話打進了少年的手機。
“希望,你的手機又響了?說了多少次,明年六月就高考了,你——”
班主任的話凝固在少年血紅的眼睛里。
“對不起,老師,我肚子痛,今天先走了。”說罷,他一把抓住校服外套,頭也不回往門口走,班主任攔都攔不住。而在走廊之外,站著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上課時間,去哪?”
“我肚子痛,想回家。”少年抿住嘴唇,急躁地揚起眉頭,“能不能讓讓?”
“撒謊。”
“我……我撒謊關你屁事,滾開啊!”
高大的少年用肩膀去撞人,下一刻他就后悔了,大魔王氣勢很足,但瘦得跟竹竿似的,一把老骨頭了,他沖人發什么脾氣?
少年硬生生止住了腳步,僅僅挨上了對方的胸膛,還沒穩住身形,一只手搭在他的肩頭,“你是一個小孩子,也是一個學生,你的本分,就該回去上課。其余事情,自有大人處理。”
“你懂什么,我媽被綁架了,我要去救她!”他脫口而出,又懊惱垂下頭,他怎么把事情一股腦兒說出來了?
實在是對方的存在感太強了,他讀小學,他是小學老師,到了初中,他是班主任,特意考了個繞路的高中把,作為新生代表的他坐在第一排,抬頭一看,臉都綠了,得,陰魂不散,這回成了校長。
他隨了他美人媽的性子,天生不愛被管束,偏偏這個男人克己復禮,沉穩內斂,從小到大,一路抓他禮儀著裝,抓他成績考試,估計親爹都沒他那么會來事兒。
希望有時簡直煩他透頂了。
但不知為何,他確定男人是不會害他的,就像小時候,他貪玩跑出了家門,被人販子盯上了,這個瘦得一陣風就能吹跑的男人斯文儒雅地捋了袖子,將人販子揍成豬頭不說,還報復心特別強,把人當咸魚晾在樹上一天一夜,導致對方看見警察就跟看見了親娘似的痛哭流涕。
“你怎么救?單槍匹馬地過去?”他面無表情,“你媽就是這樣教你的,遇到危險不管不顧沖上去?”
“你是外人,又不是我爸,當然站著說話不腰疼了!”希望隱隱露出戾氣,針鋒相對,“不跟你瞎扯,快讓開,有什么事我一個人擔著,犯不到你身上來!”
對方看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你、你干嘛去啊?”
“給綁匪當面上一堂思想教育課。”
可以,這約架很學術。
兩人腳程很快,迅速到了綁匪的約定地點,一個廢棄破舊的工廠。
校長直接邁腳進去。
希望嚇得魂飛魄散,趕緊把人拉住,“校長爸爸,你可真是我爸爸,你這么趕著進去,不怕被人剁成肉醬啊?”
“他們不敢。”
他脫了外套,解了領帶,又摘了手表與眼鏡,囑咐他說,“站得遠一點,老子不想給你洗衣服。”
至于嗎,他那回發燒,也就讓人洗了兩三天的衣服而已,襪子才放了一周,比起他室友,真不算臭的好吧。
工廠內緊接著就是一頓鬼哭狼嚎。
“好吵。”
少年禁不住挖了挖發癢的耳朵。
于是綁匪們被自己的臭襪子齊齊塞住了嘴。
校長抱著昏迷的女人出來,希望連忙湊上去,“我媽怎么樣?沒事吧?”他忍不住小小抱怨,“我就讓她不要太優秀太出風頭,這下被人盯上了吧。”
校長低笑,“這才是她的性情,藏著掖著,可不是金二小姐的作風。”
所以,她盡管去闖,他會在背后護著她。
“你這話說得,好像跟我媽有一腿似的,說真的,你該不會是我媽的地下情人吧?”當媽的百無禁忌,當兒子的也有樣學樣。
“掃六周廁所。”
告辭了,老古董經不起半分玩笑。
校長送人回到別墅。
他正要走,被人拉住了胳膊,“哎,走什么走,肚子餓了,下盤餃子先!”少年干脆死皮賴臉,“反正我的肚子唱起了空城計,你要是不安撫安撫,餓死家中,就沒人給你掃廁所了。”
少年被打了嘴。
“童言無忌,大風吹去。死不死的,不許亂說。”
希望歪了歪頭,露出小虎牙,“我媽也是這樣訓我的。”
他腳步微頓,“洗手間在哪里?”
少年給指了路,他很自然拐向了廚房,捋順了袖子,姿態熟練做了一餐熱菜,還下了餃子。少年蹲在椅子上,狼吞虎咽吃了起來,含糊不清地說,“這餃子,怎么是豬肉餡的?”
因為她愛吃。
校長看了看表,“時候不早,我先走了。對了,不要告訴你媽我來過。”
“又是這樣,上次也是,你又不是做壞事,干嘛瞞著她,萬一她問起來綁架怎么辦?”
“你看著辦。”
他邁出門檻。
少年舞動筷子的聲音噼啪響,嘟囔著心不甘情不愿夾雜著一句。
“今天是我莽撞了……爸,路上小心。”
“……嗯。”
眼鏡起了霧氣,他沒有摘,也不敢回頭,僅僅只能,小心翼翼地,害怕被驚擾地,嗯了一聲。
陳愿恍惚想起了那天,他把小家伙從人販子手中搶過來,胸中的憤怒尚未平息,一身異能暴走,即將大開殺戒,對方睜著烏溜溜的眼睛,奶聲奶氣地問他,“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呀?我長大了報答你。”
他說了什么來著?
“姓陳,名愿。”
“什么是愿?”
“愿望的愿。”
“那我……生日時候可不可以向你許愿呀?”
他啼笑皆非,“可以。”
小家伙又問,“那你許了什么愿啊?”
他……許了什么愿來著?
他的愿,是在九十平方的小屋子,梳妝臺堆滿了她的化妝品,窗邊蹲著一只愛看月亮又愛掉毛的貓,雪白的襯衫擦了不經意的口紅,她穿了背心,懶散枕在他的腿上,跟他聊著最近的天氣,貓咪的體重。
也許會有一次次的分別,一次次的爭吵,但他都能好好地哄住人,哄著哄著,一不小心就兒孫滿堂了。
而她的愿,是徹底遠離他。
所以,他一邊怨她,涼薄無情,
一邊又愿她,我最心愛的,你要一切都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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