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事

第五章 回家

花開兩朵,各表一支,不提計氏母女這廂酣睡,且說那蘇遠光揣著滿腹的氣惱和疑惑回到家,尋著仍在吵嘴的蘇留鑫和萬姨娘,劈頭就問:“爹,娘,那姍姐跟她娘,為何放著家里不住,卻跑去住陸家飯店?害得我被田少爺扯著問了半晌,好不狼狽!”

蘇留鑫一聽,立時跳將起來,慌道:“哎呀,光顧著吵吵,忘了去接她們了。”

萬姨娘卻不信,道:“陸家飯店可是咱們東亭排得上號的大客店,我記得那里一間下房都得要兩錢八分,兩個人就是五錢六分,瞧她們來時穿的那樣兒,哪里像是有錢的,莫不是你看錯了?”

蘇遠光見萬姨娘不信他,跺腳道:“我還到她們房門口同姍姐講了話的,哪里會看錯,她們住的還是上房哩!”

“啥?上房?”萬姨娘一聽,立時也跳將起來,指著蘇留鑫的鼻子尖聲問道:“她們兩個才從鄉下來的村人,哪里來的銀子,說,是不是你偷偷給的?”

蘇留鑫躲開她的手,不悅道:“甚么叫從鄉下來的村人,須知我也是從鄉下來的。再說我也沒給她們錢,若她們有,也定是學了遠光,到賬上支的。”

這話提醒了萬姨娘,立時打發蘇遠光到前面鋪子里喚掌柜的來問。

蘇遠光本不愿去,奈何擔心計氏母女不回來,他還要被田悅江追著問,于是只得朝前頭去了。還好這時前面店里才上了門板,掌柜的還在對賬沒歸家,于是拽了他的胳膊將他扯到萬姨娘面前來,問著他計氏母女是不是到賬上支過錢。

掌柜的連連搖頭,道:“沒支過,沒支過,三姑娘只來取了兩匹織金妝花緞,一匹奔兔,一匹牡丹……”

此話一出,別說萬姨娘,連蘇留鑫也驚了:“織金妝花緞?百兩銀子一匹的織金妝花緞?你怎地就讓她抱走了?還是兩匹?”

掌柜的深感委屈,道:“三姑娘說是東家許她做新衣裳,才來挑布料的,我看她們身上的衣裳,確是破舊得厲害,實該做幾身囫圇的,所以才教她抱走了。”

蘇留鑫想起計氏母女身上所穿的破爛衣裳,心中有愧,于是沒吱聲。

萬姨娘卻是氣得肺要炸掉,拍著桌子責問掌柜的:“怎地沒及時來稟報?”

掌柜的更覺著委屈了,心道我倒是想來,可也要敢呀,你們兩口子吵架吵了整整大半天,哪個敢來觸霉頭?

萬姨娘看著他恨道:“那可是百兩銀子一匹的織金妝花緞!”

蘇留鑫聽得那被萬姨娘咬了重音的“百兩銀子”,就又回過神來了,心道這蘇靜姍也確實太不懂事,若是缺銀子使用,到賬上支取一錢半兩的,他也不會過問,畢竟是自家親閨女,又是嫡出,可這數目也太大了,那兩匹織金妝花緞,幾乎是壓店的料子,若是缺了這項銀子,下回進貨都要夠嗆。

他越想越煩躁,便抱怨萬姨娘道:“都怪你不肯把東屋讓出來,不然她們怎會有家不歸?”

一旁坐著的蘇遠光這才明白計氏母女出走的原因,原來只是為了一間屋子,他是蘇家獨子,自幼被捧在掌心里長大,哪里懂得這嫡庶的重要性,當即只覺得無趣,拍了拍袍子,起身自回房去了。

掌柜的見少東家走了,也便借機腳底抹油。

萬姨娘見屋里沒了旁人,馬上一把揪住蘇留鑫的耳朵,尖聲嚷道:“還不趕緊去把她們接回來,再不接,家都要被她們敗光了!”

她心里惱火,下手就難免重了些,蘇留鑫吃痛,賭氣道:“趕她們的是你,要接她們的也是你,我偏還不接了,要去你去。”

萬姨娘惦記著那兩匹織金妝花緞,毫不猶豫地道:“我去就我去,咱倆一起去,非得去把她們接回來問個明白不可!”

她說著就去換了衣裳,拉起蘇留鑫就走。此時天色已暗,路人行人稀少,蘇留鑫猶豫道:“她們一準兒已經歇下了,咱們明日再去罷。”

萬姨娘總覺得遲去一秒,織金妝花緞就會少掉一根絲,哪里肯依,當下招手喚來兩頂轎子,把蘇留鑫推進前面那頂,自己則坐了后面那頂,吩咐轎夫朝陸家飯店去。

待得下了轎,轎夫非說天色暗了是晚轎,要多收一分銀子,兩個人就是多兩分,萬姨娘嫌貴不肯給,拉起蘇留鑫三兩步就沖進陸家飯店去,陸家飯店門檻高,轎夫不敢追進去,只得站在門口罵街。

蘇留鑫嫌萬姨娘小氣,丟人,不肯跟她一路,只縮在后面,萬姨娘無法,只好自己上前,拉了跑堂的打聽計氏和蘇靜姍的下落。那跑堂的正是收過蘇靜姍賞錢的那個,見萬姨娘來勢洶洶,哪里肯告訴她,只推說天色已暗,客店要打烊,叫他們明日再來。

萬姨娘一肚子的氣,但卻不敢在陸家飯店胡來,只得拉了蘇留鑫悻悻出門。她還想叫來時的那兩頂轎子載他們回家,但那轎夫卻是怎么也不肯了,而此時又不見別的轎子候客,兩人別無他法,只得憑了一雙腳走路。萬姨娘又是個小腳,還沒走幾步就嚷嚷腳疼,叫蘇留鑫背她,蘇留鑫又不肯,最后只得掛在他的胳膊上一瘸一拐,待到回了家,兩人都累個夠嗆。

這一夜,萬姨娘夢了一晚上的織金妝花緞,直夢到心窩窩疼,第二日天還沒亮,就催著蘇留鑫一起出門,到了陸家飯店。

這回換蘇留鑫出面,給了跑堂的一分銀子,那跑堂的拿在手里掂了掂,覺得沒有蘇靜姍給的多,于是推說天色尚早,怕擾了客人休息,一直拖到天色大亮樓下有了客人進來,才把蘇靜姍和計氏所住的房間告訴了他們。

于是當蘇留鑫和萬姨娘憋了一肚子的氣來到房前敲門時,蘇靜姍同計氏已是睡飽了覺精神抖擻,正坐在桌前享用附贈的早飯,一籠水晶包,兩碗山藥粥,三碟子下粥小菜,色香味俱全,撲鼻噴香。

蘇靜姍開了門見是他們,連忙朝里讓,計氏也站起身來。萬姨娘一心想要快些把她母女哄回去,不等蘇留鑫來推,就走到計氏面前行了禮,臉上帶著笑道:“姐姐,昨兒是我的錯,這里給你賠個不是,你大人有大量,莫要同我一般見識。”

蘇留鑫還道萬姨娘想轉過來,大感欣慰,忙附和道:“就是,就是,別同她一般見識,咱們家去罷。”

計氏見萬姨娘態度好,心里的氣稍稍退了些,但一想起那聲“萬太太”,火又蹭蹭地直朝上冒,遂板了臉道:“我怎么聽說這家里還有個萬太太?一家主母能有兩人?這道理我竟是沒聽說過。”

萬姨娘很不以為然,但臉上的笑容仍維持著,道:“一家自然只有一個主母,甚么萬太太,沒有的事,是你聽錯了。”

她既然低頭伏了小,計氏的氣也就順了,又問:“那東屋……”

萬姨娘忙道:“讓與你住。”

計氏實在太滿意了,便同蘇靜姍道:“囡囡,那咱們這便家去?”

既是她肯讓出東屋,就沒有不回家的道理,蘇靜姍沒話說,便點了點頭,只是可惜那頓還沒吃的午飯,于是喚了小二進來,問他能否中午時把飯送到她家去。她一面問,一面遞了一分銀子過去,那小二自然是滿口答應,仔細問過她家住處后才打著包票退了下去。

萬姨娘見著那送出去的一分銀子,心疼到胃疼,但人還沒哄回家,又不好說甚么,只得朝蘇留鑫狠狠剜去一眼。

既是定下回家,計氏便同蘇靜姍坐下把剩下的早飯吃完,再把行李收拾收拾,跟了蘇留鑫和萬姨娘出門。

走到街上,蘇留鑫叫了四頂轎子,分別坐了,到家共花了四分銀,萬姨娘心疼得不住念叨:“四分銀,好貴的價錢,能買一只活雞哩。”

計氏沒想到萬姨娘這穿金戴銀的城里人,比她這鄉下婦人還要小氣,不禁暗自咂舌,連看了她好幾眼。

幾人到得家中,直入廳堂,蘇留鑫自是朝正中間左邊的椅子上坐了,而萬姨娘竟視計氏若無物,直直地朝蘇留鑫右手邊的椅子而去,大喇喇地就坐下了。計氏滿臉不高興地咳了一聲,然而萬姨娘不但沒反應,反而朝蘇靜姍大喝一聲:“跪下!”

計氏被她這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唬了一跳,不悅道:“你這是作甚么?”

蘇留鑫也沉了臉:“胡鬧!”

萬姨娘眉一挑,眼一瞪:“蘇靜姍私盜鋪子里的兩匹織金妝花緞,依照家法,該打板子二十下。”她說著說著卻彎下腰去,自椅子下頭摸出一把戒尺,望著計氏似笑非笑:“我念她是個姑娘家,脫了褲子打板子有所不雅,就開恩換作敲手板心左右各五十下罷。”

-------------阿昧的舊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