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先生在陳跡面前笑得肆無忌憚,笑得暢快淋漓。
笑到最后,他將手掌搭在陳跡肩膀上笑彎了腰,驚得山林間群鳥飛起,在夜空中盤旋。
陳跡拄刀而立,刀刃距離這位馮先生近在咫尺,可對方仿佛沒看見似的,又或許,對方從未擔心一個后天境界的小行官能把自己怎么樣。
陳跡低頭看向面前的馮先生,思量著要不要趁機一刀殺了對方。
可打量許久之后,卻發現,……沒有破綻。
對方那只看似隨意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一定比自己的刀更快。
許久后,馮先生直起腰桿,用大拇指抹了抹眼角笑出的眼淚:“少年郎真風趣,前一刻還在勸我棄暗投明,后一刻卻干脆利落的改旗易幟。”
陳跡嚴肅道:“既然馮先生這樣的聰明人都愿意追隨劉家。想來劉家一定有我不知道的過人之處。”
馮先生似笑非笑的盯著他:“話都讓你說了。我且問你,隨我做事可有什么條件?”
陳跡思索片刻:“放過世子與郡主!”
“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
馮先生想了想說道:“此事我可做不得主。換一個條件!”
陳跡無奈道:“馮先生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得主嗎?那在劉家待著還有什么意思,倒不如隨我去靖王府。”
馮先生哭笑不得:“說的好像你能替王府做主一樣,我說我要一年三萬兩銀子,如何?”
陳跡:“好!”
馮先生看著陳跡啞口無言,片刻后,他唏噓道:“你還真是什么都敢答應。明知道你是在拖延時間。卻忍不住想聽聽你為了活命還能扯出什么鬼話。可是索拿世子,郡主的事情又不用我親自去做。你光是拖住我有什么用呢?”
陳跡認真道:“先生誤會了。我是真心想隨先生做事!”
馮先生卻沒搭理他這鬼話,而是低頭思索道:“你拖延時間到底在等什么呢?”
“等靖王嗎?可惜靖王身邊的高手這些年都被司禮監除掉了。等密諜司嗎?密諜司遠在洛城,根本無法得知這里發生了什么……”
馮先生抬頭看向陳跡,笑得更加開心了:“少年郎,你好像沒有活路!”
這一次,陳跡沉默不語。
他在馮先生這幾句話里好像抓到了一些什么。
似乎有哪里不對勁,但他一時間又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對勁。
馮先生笑著拍了片他肩膀:“我知道你一定在等什么。但是也無妨。你想拖時間,我便陪你拖一拖時間。聽聞你下棋贏過靖王與張拙。我沒機會與他們二人下棋。不如你來陪我對弈一局。”
“好!”
陳跡覺得有些奇怪。
這位馮先生不像是得意忘形之人,對方明明可以此時就殺了自己。
這才是聰明人的做法。可對方偏偏愿意與自己一起等。
自己在等救兵。
對方在等什么?
馮先生對身后招招手:“姜焰,從馬鞍里取棋盤與棋簍來。”
不遠處,兩匹戰馬拴在枯樹上。
姜焰從馬鞍的褡褳里掏出一把豆子喂到戰馬嘴邊,而后又從另一側褡褳里取了一張布棋盤回來,平平整整的鋪在地上。
陳跡與馮先生于月下盤膝而坐。
馮先生平視陳跡:“我們下快棋,每次落子不可逾十息。若你超過十息還未落子。姜焰便在一旁砍下你的頭顱。送回劉家大宅。若你這一局結束時還沒等到你要等的人,你也得死。”
說罷,他竟執黑,當先落下一子。
陳跡默默數著呼吸,在最后一刻落下白子。
他的手指剛剛離開棋布,馮先生便已經落下第二枚黑子。
陳跡每一次都拖到最后一息,而馮先生則每次都毫不猶豫。
短短數手過后,他忽然皺起眉頭。
這馮先生思維之敏捷犀利,乃他生平僅見。
對方以無憂角做守勢,他的白子才剛剛撞上去,對方便會立刻大開大合,另辟戰場,不與他纏斗。
此人思維在全局,不在一隅。
陳跡棋術并非多厲害,但他從阿爾法狗哪里學來的棋路,還是頭一次這么快敗下陣來。
若這是對方長考出來的棋路,他也還能理解。
可這位馮先生不假思索便破局了。
此時,馮先生目光離開棋布,抬頭看向陳跡調侃道:“這棋路不是你自己的吧。怎么用起來如此生澀干枯?”
陳跡一驚,自己竟是被看穿了。
晃神間,一旁的姜焰將刀口緩緩抬起,他趕忙在棋布上落下一子。
馮先生頓時不滿:“臭棋臭棋,這一步算是我方才說話妨礙你了。允許你收回去……”
說罷,他將陳跡方才落下的白子拾起,重新丟回陳跡手中:“再給你十息。”
陳跡深深的看了馮先生一眼,又深深吸了口氣看向棋布。
在最后一息將逝之時,他將白子貼底落于‘秋’位。
馮先生眼睛一亮,贊嘆一聲:“少年郎好大的膽子。此時才像你自己的棋路啊。先前不知道從哪里拾人牙慧,學的四不像。”
陳跡沒有理會他,只是默默盯著棋盤一動不動,仿佛摒棄了外界。
晃動的樹枝,吹起的枯葉,月下的雀鳥。都息了聲。
兩人在棋布上交錯還手,越下越快。
棋布上。陳跡那條勢微的白龍從在角落里橫沖直撞,幾次都險些從重重包圍之中殺出一條血路。
馮先生一邊落子一邊說道:“此治孤之術倒是真真有了精氣神,難怪你能一路殺到這里。少年郎,我又起了愛才的心思,若你能隨我做事,我便幫你完成一個心愿,如何?只是,世子與郡主我有大用。此事不能答允你。”
陳跡頭也不抬的答道:“好。”
馮先生笑了笑,也不氣惱,只是在棋布上隨手落下一子。
剎那間,陳跡那條白龍再也動彈不得。
他捏著一枚白子,遲遲不知道該下到何處。
死局。!
一息!
兩息!
三息…………
十息。
馮先生感慨:“你要等的人,終究是沒有來。本座雖然起了惜才之心,但你這樣的人物,還是在微末時殺了才安心呢!”
姜焰在陳跡身側無聲舉刀,雷霆般下劈。
然而,陳跡仿佛早就做好了準備似的,握住鯨刀刀柄上撩。
可是……
原本勢在必得要斬斷姜焰手腕的一刀,卻落了空。
只見姜焰手腕堪堪懸停在刀刃軌跡的邊緣,強大的控制力使他避過這一刀,這才再次落下。
這是來自境界的碾壓。
先天境界。
陳跡握刀向后狼狽翻滾躲開這一刀,繼而起身,頭也不回的往山林間逃去。
能拖的時間他拖了,能做的他都做了,此時只能逃。
他回頭看了一眼,卻見馮先生從地上緩緩起身,似乎并未打算追他。
陳跡跑出數百步,跑著跑著便驚覺不對。
他慢慢停下腳步,遙遙看見兩匹拴在樹上的高大戰馬,姜焰站在馬旁,一邊給戰馬喂豆子,一邊冷冷的看著自己。
更遠處,馮先生笑著說道:“想要跑到哪里去?”
陳跡慢慢向后退去。
鬼打墻?
不對,這是行官的手段。
他四下看去,一絲一毫線索都不放過。
可這山林就是尋產的山林,瞧不出絲毫端倪。
陳跡又跑出數百步。
這一次,他跑到了戰馬的另一邊,姜焰正背對著他給戰馬喂豆子。
詭異。
太詭異了!
馮先生朗聲道:“莫要徒勞了。此乃姜焰的八門金鎖陣。尋常人可逃不出去。”
話音剛落,陳跡身后傳來喵的一聲。
他豁然轉身,直奔那聲音來處。
他循著聲音跑了數百步,沒有再繞回原地,而是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墻。
“開!”
陳跡怒聲揮刀,鯨刀劈在空氣上,仿佛撕裂了一匹畫布。
世界煥然一新,連山風都暴躁了些。
馮先生輕咦了一聲。:“有意思。”
“先生。要追嗎?”
馮先生笑了笑:“追什么。他走得是景門,等他回來。”
“是!“
馮先生負手而立,輕飄飄哼著:“景門主血光,官符賣田莊!禍災應多有,子孫受苦殃。外亡并惡死。六畜也見傷。生離與死別。入者須提防。哈哈哈,須提防……”
山林里。
陳跡狂奔著,他沒有等到他想等的人,但是等來了他的貓。
經過一棵大樹時,烏云從樹冠躍下,輕盈的落在他肩膀。
它伸出爪子,碰了一下陳跡的耳朵。
龐大的熔流傾泄而下。
陳跡體內的爐火一盞又一盞點燃。
四十二,四十三,四十四,…………五十六盞。
陳跡只覺得,先前廝殺后的疲憊煙消云散,仿若獲得一次新生。
可他跑了數百步,又漸漸放緩了腳步。
陳跡面無表情的從肩上摘下烏云丟入山林里,這才往前走去。
山林如海浪分開,卻見馮先生正手持橫笛,站于青石邊上,笑吟吟回道:“去哪里轉了一圈,這么久才回來?”
陳跡皺眉,這樣都無法跑出去嗎?
馮先生拎著橫笛向他走來,橫笛上墜著的長長的青色流蘇晃來晃去,幾乎掃在地上。
他慢條斯理說道:“誰都做過少年俠氣的夢,但最后換來的,全都是教訓。少年郎,莫要掙扎,我答應你,可帶你完整的尸首回劉家……嗯?”
話未說完,天光大亮!
一抹白色的光,從遠及近,照耀了群山。
陳跡豁然回首,卻見一顆流星如一匹白色天馬撞破了天幕,劃著驚心動魄的拋物線,從漫長的遠方飛來。
轟的一聲,這一箭,仿佛擊碎了什么,世界如琉璃破碎。
另一邊,姜焰袖子里突然燒起火來。他使勁拍打袖子,掉出半張燃燒的符紙來。
他抬頭看向馮先生:“先生!”
馮先生沒理會他,而是看向陳跡,恍然大悟道:“原來你等的是天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