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182、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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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

萬里縞素,如人間白頭。

陳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醫館的,也忘了自己這次有沒有說我回來了。只是走近醫館的剎那間,他終于收斂起自己那張笑得麻木的臉。

明日迎仙樓,宴請數十位同僚,慶祝他遷升海東青。

按金豬所說,從此以后,便是一縣縣令見了他也得客客氣氣的,沒有滔天背景的小城知府也不敢造次。

該高興嗎?

當然該高興,他在這世界終于站穩腳跟了。他應該特別高興,大大方方的高興!

可高興之后呢?

姚老頭站在柜臺后面,看著他頭上、肩上落著積雪:“丟了魂了?去把我屋子里的爐火燒上。”

陳跡輕輕嗯了一聲,往里走去。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馬車停下的聲音,有人來到門前客氣問道:“勞煩問一下,哪位是陳跡?”

陳跡慢慢轉身:“我是,怎么了?”

卻見一位掌柜領著小伙計走進屋來,滿臉堆笑道:“在下是李記制衣鋪子的掌柜,您還記得嗎,先前郡主在我們那給您定了幾身衣服:兩件立領大襟,兩條冬日的棉褲,兩雙皂靴,一頂瓦楞烏紗帽,還有一件狐皮大氅。按照郡主吩咐,她說您不喜張揚,所以狐皮是縫在里面的,外面則是用上好棉布做了料子...”

陳跡怔怔的看著小伙計懷里捧的衣物,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掌柜繼續自顧自說道:“對了,郡主還交代,在衣服里縫了六枚金瓜子做衣服墜子,讓衣袍看起來更挺闊。她說了,方便您應急用。”

小伙計走上前來,將衣服放在陳跡懷里。

掌柜笑呵呵道:“錢已經由郡主付過,若您無事,在下便告退了。若衣服有不合身之處,小店永遠免費修改。”

他等著陳跡回話,可陳跡只是低頭盯著懷里的衣服久久不語。

直到姚老頭丟來一枚碎銀子:“回吧。”掌柜趕忙誒了一聲,轉身離開。

姚老頭站在看著陳跡背影,忽然長嘆一聲:”..你小子晚上還在家吃飯嗎?”

“不吃了師父,”陳跡抱著衣服走進寢房中,出來時,他看著杏樹上的紅布條有些怔然。

許久后,陳跡搬來梯子,爬到樹上摘下了屬于白鯉的那一根布條,慢慢解開。卻見里面寫著一行雋秀小字“與君年年歲歲,歲歲年年”。

他看著這行小字,目光仿佛穿過磅礴大雪,與那一日杏樹下的白鯉郡主對視。

杏樹上的紅色在腦海里綻放,如記憶里的錨點,變成腦海里的年輪,舊時與新日從此不同。

陳跡將紅布條揣入懷中,出門翻身上馬,大雪里飛馳的駿馬與少年郎,就像說書先生故事中的人物,都是江湖里的不歸客。

48848翠云巷里。

陳府管家正在指揮小廝掃雪:“把大雪掃干凈些若老爺從府衙回來滑了跤,小心你們的皮。”

此時,一架馬車緩緩駛進翠云巷,陳禮欽掀開馬車走下馬車。只見他一身鮮亮的紅衣官袍,眉宇間卻沒了往日的威嚴,反而陰沉得壓抑。

劉家謀反已平定,可他寫下的討賊檄文,卻與那位馮先生一起消失了。

此事說大可大,說小可小,若真有人拿討賊檄文追究,他與劉家便是謀反同黨。

陳禮欽不知道該與何人商議此事,也無法商議此事,只能將此事壓在心中。

管家見他回來,趕忙對府內喊道:“老爺回來了!”

陳府內,正有一位端莊典雅的婦人迎來,只見婦人站在門檻內溫聲道:“老爺近些日子有些咳疾妾身已命人燉好銀耳梨羹,您趕緊進屋趁熱喝了吧。”

陳禮欽無聲的點點頭。婦人又溫婉道:“老爺,問宗如今將自己鎖在屋中,連他的丫鬟女使也不讓進,今晚您與他聊聊,看看是否有什么心結。”

陳禮欽應了一聲。

下一刻,巷子外傳來馬蹄聲。

陳禮欽轉頭,愕然看向馬上的陳跡:“你怎么回來了?”

門檻內的那位婦人看見陳跡,也柔聲問道:“突然回來是有什么急事嗎,是不是缺了銀子用?”

眾人目光中,陳跡馬蹄未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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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擋在陳跡路上:“老爺、夫人與你說話呢,你...”

陳跡面色沉靜,右手一勒韁繩,戰馬豁然揚起前蹄,狠狠朝管家踏去!

管家驚慌失措的側滾開去,才堪堪躲過這一踏!陳跡冷聲道:“滾。”

他與眾人擦身而過,在張府門前跳下馬來。

陳跡將韁繩遞于門前小廝手中:“勞煩通稟一下,陳跡造訪。”

卻見陳府這邊,陳禮欽、婦人、管家、小廝皆靜靜看著,他們腦子一時間有點轉不過來,這不是他們陳府的三少爺嗎,怎么跑張府去了?為何殺氣這么重?

這哪像是醫館學徒,分明像是邊軍之中的殺才!

那婦人溫聲問道:“老爺,陳跡怎么過家門而不入,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又惹他..”

陳禮欽凝聲道:“與你沒有干系,不必多想。”

婦人蹙眉疑惑:“可他去張府做什么?妾身先前好像聽說,他與張二小姐有了一些交情。但如今他一男子貿然拜訪張二小姐,會不會于禮數不合,誤了張二小姐的名聲?”

就在此時,張府內傳來張拙奔走的呼聲:“誒喲,你怎么跑來了?我還說把官袍換了便去醫館尋你呢。”

說話間,張拙腳上只穿著一雙白襪子便跑了出來。緊接著,卻見張府嫡子張錚也一陣風似的跑出來。

只見張錚拉著陳跡的胳膊便往里面走去:“好兄弟,我方才還與阿夏說要一同去尋你,外面冷,快進屋暖和暖和。”

可張拙看了陳跡一眼,轉頭對張錚說道:“陳跡此來必有要事,你先回去。”

張錚怔了一下,轉身便走,順便將門前小廝也帶走了,不讓旁人聽到父親與陳跡的交談。

待到門前安靜下來,張拙看向陳跡:“你為靖王而來?”“不,我為世子與郡主而來。張大人,我救過你一次,救過張夏兩次,如今我需要你和張夏明天為我做一件事,可不可”

張拙捋了捋胡須:“不論何事,我張家接了。”...

一炷香后,陳跡再次冒著風雪,策馬往東市而去。直到傍晚時分,他才在通濟街一戶大宅前停下。

這是一戶富庶人家,今晚家中老太太七十大壽,正要辦一場堂會,洛城里卻突然下起了雪。

陳跡來到門前,正有管家笑瞇瞇迎客:“這位客官,可有我家請柬?”

陳跡頭也不轉的往里走去:“我來尋你家搭堂會的力棒,我是他的朋友。”

管家一聽是來找力棒的,頓時面色冷了,他伸手攔住陳跡去路:“尋力棒尋到主家里來了?滾一邊去今晚老太太七十大壽,沒空搭理你。”

陳跡看他一眼,從袖中拿出密諜司腰牌:“三日之后,自己去環景胡同密諜司衙門領十棍,你若不來尋我,我自去尋你。”

管家面色忽的慘白。

陳跡在大雪中哈出一口白氣,感慨道:“權勢果然好用..算了,與你玩笑的,領我去堂會戲臺處。”

管家卑躬屈膝的在前面領路:“您小心地上積雪,可千萬別滑倒了。”

來到戲臺外陳跡揮手驅離管家。

他在一旁看著佘登科與一群力棒扛著木頭,一點點戲臺搭起,直到佘登科看見他,驚喜著一路跑來:“陳跡,你怎來此處了?今晚湯家老太太大壽,你待會兒與我藏在后臺,晚些時候我領你去蹭一頓好的!”

陳跡站在雪中,沉默片刻才說道:“余師兄,你喜歡春華對嗎?”佘登科遲疑道:“對,喜歡。”

陳跡問道:“為何會喜歡她?”

佘登科回憶著說道:“我第一次進王府鬧出好多丑態,其余丫鬟都笑話我,唯有她細心提醒,后來還偷偷教我規矩,拿王府里的點心給我。休沐時,我帶她去家里一起搭堂會,她也沒有嫌棄,陳跡,她其實是個好人。”

陳跡看著遠處的戲臺:“先前你與她一同陷害過我,你還記得嗎?那時她賠我錢,有零有整,三十兩銀子,零三十六枚銅錢。”

余登科情緒低落下來:“記得,對不起。”

陳跡轉頭直視余登科,平靜說道:“那時我說你欠我一條命,我說什么時候還,你就得什么時候還。”

“我記得。”

“如今,這條命該還了。”佘登科掙扎許久:“好。”

陳跡笑著拍了拍余登科肩膀上的雪:“佘師兄,你這條命我也不白要,春華此時就在內獄之中,幫我等于幫她。你此次若能活下來,我送你們遠走高飛。”

佘登科心里一緊:“若活不下來呢?”“那就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