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歲詞

第9章 昔年舊事

凌或靜默半響,忽然道:“謝昭,你方才所說的前半段故事并沒有錯,但當年之事,她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

謝昭靜靜轉過頭來注視著他。

苦衷?

世人皆愛用這個詞匯,來修飾自己曾經犯下的過錯。

不難看出,此時凌或的臉色有些難看,也有些......難堪。

但是最后,他還是大大方方抬頭直視謝昭的雙眼,那段過往于他而言,并無不可對人言。

“昔年,‘韶光锏仙’之所以在瑯琊關與皇城昭歌禁軍一戰,其實是受人脅迫之為。那年邯雍軍中之人挾持了時年兩歲的我,并以此制衡老君山。

對方飛鴿傳訊于老君山,他們并沒有旁的要求,只要求‘韶光劍仙’那一日能如期出現在瑯琊關,替他們擋住追擊之人兩炷香的時間。

——只要兩炷香,如果她答應,邯雍不日便會將我送還老君山。”

謝昭眉心微動。

......原來如此。

可是雖然事出有因,還是不能改變“韶光劍仙”叛了天宸的事實。

謝昭靜靜看著他,然后輕聲替他補全。

“所以,她去了。”

凌或沉默了一瞬,一字一頓。

“然后,她死了。”

謝昭挑眉,緩緩搖頭。

“不對,這不可能,區區沈戚,殺不了‘韶光劍仙’。他當年也不過是個大乘玄境,即便是一百個沈戚齊齊圍攻,也不是已踏入祗仙人境的‘韶光锏仙’的敵手......就算加上禁軍將士助陣,‘韶光锏仙’力竭不敵,亦可從容飄然離去,他們絕留不住她。”

謝昭神色平靜,眉宇言辭間不見鋒芒,仿佛只是在闡述一件客觀事實。

她若有所思的說道:“而且據我所知,‘韶光锏仙’那一戰并沒有負傷。不僅如此,當時拼死與她一戰的將官反而多有傷亡。”

凌或沉默一瞬,垂下頭去,視線落在腰間那對被軟布包裹的雙锏上。

“是的,她并非戰死,那一日也不曾負傷——你說的不錯,不論是沈戚亦或是那些禁軍都不是她的對手。她也如約,成功阻住了昭歌皇軍兩炷香。

但是在幾日后,就在我被輾轉送回天宸之時,她卻在老君山上自戕身亡了。”

韓長生悚然一驚。

“——什么?自、自戕了?這是為何?”

為何?

還能是為何?

自然是......謝罪于南朝。

謝昭默然,瑯琊關上那兩炷香,換回凌或的一條性命,卻也斷送了老君山的千百年忠君愛國的清名和......“韶光锏仙”冷寒煙的一條年輕性命。

凌或心中突然一慟。

他將頭轉向一旁,似乎有些無以言對。

一片靜謐中,再次開口的是謝昭。

她輕聲道:“因為自責。”

韓長生愣了愣。

就聽謝昭輕聲繼續說道:“她不僅是冠絕于世的‘韶光锏仙’冷寒煙,還是一個天宸人,更是武威將軍許鐸親自教養長大的親傳弟子。”

武威將軍是何許人也?

她的目光看向林間幾只翩躚而過、尚且不知愁為何物的鳥雀。

有些時候,有些人,哪怕一生看來風光無限,實則活得甚至不如幾只鳥雀螢蟲自在逍遙。

她看著韓長生略帶怔忪的年輕臉龐,忽然覺得有些羨慕他,羨慕他的世界居然如此簡單。

謝昭輕輕喟嘆。

“你還不明白嗎......武威將軍許鐸,便是老君山的前任掌門。許將軍一生為守護天宸疆土和南朝的百姓們而戰,而他守了三十年天宸北境,亦亡故于天宸北疆的瑯琊關。

十七年前‘韶光锏仙’迫于歹人相脅,不得不拔锏在亡師死戰一生的瑯琊關內,與同胞兵刃相向......她,這是事后無法過去自己心中的那道坎。”

——因此,她自覺深負了恩師的忠義、和故友之情誼,在得知凌或已經平安脫險以后......自戕而亡。

這一次,韓長生徹底聽明白了。

他暗中覷了覷凌或的表情,思索了好一會兒,還是沒忍住小心翼翼的開口:

“可是......如果這么說來,‘韶光锏仙’自戕辭世,似乎好像也許與沈戚沈大統領確實沒有太大的關聯......沈大統領說起來也并不算是你們老君山的仇家。”

凌或點了點頭。

“我的仇人自不是沈戚。我此番前去尋他,也只是想知道當年之事的經過。以及......他們那一年,到底奉命在追擊何人!”

他目光灼灼的抬頭看向他們。

“若非那些人擄走我并以此脅迫于她,她也不會陷入如此兩難的境遇,最后飲恨自戕。而沈戚他們當年追擊的那人——才是我真正的仇人。

昔年下達詔令的先帝已經薨逝五年,而當今天子年僅十八,十七年前他也不過是一個周歲大的稚子。如今欲知前事,我也只能從昔年曾出現在瑯琊關的主事之人入手查起。”

凌或的視線靜靜對上謝昭清澈如潭水的雙眸。

“我知道聰慧如你,方才應該就想問了。只是顧及我的心情,所以才沒有說出口。

沒錯,若是尋常子弟被挾持,不足以令師承一門忠烈老君山的‘韶光锏仙’壞了忠義和清名去讓步——這世間只有做娘親的人,才會為了自己的骨肉失去理智,孤注一擲。”

他的表情十分平靜,但眼底深處一抹痛意一閃而過。

“‘韶光锏仙’冷寒煙,并非是我的師伯,而是......我的生身母親。”

謝昭輕輕一嘆。

其實,她方才確實就已經有所懷疑,覺得凌或與“韶光锏仙”之間的淵源絕不止是師伯與師侄。

原來他們居然是血脈至親,這也就難怪了。

只是,江湖上從來不曾聽聞“韶光锏仙”冷寒煙傳來婚嫁的消息,原來她居然已經嫁人生子了?

而凌或......居然就是她的兒子。

韓長生呆呆的將視線從凌或的臉上,慢慢挪到他腰間纏繞著層層軟布、看不清廬山真面目的雙锏上。

然后顫著指尖,輕輕指了指那處,表情仿佛在夢中。

“那么......這個玩意兒就是......?”

凌或輕輕點頭,右手無意識的輕輕放在了其中一柄長锏上。

“天老爺......”

韓長生喃喃自語道:“我居然見到了天下無雙的‘韶光無雙锏’!這簡直、這簡直、這簡直太——”

他激動下被口水卡了一下,“咳咳”連聲咳嗽起來。

——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吧?

快來個人!

誰來打醒他?

他是不是在做夢啊?

——好在,他這個愿望很快就實現了。

謝昭毫不留情的一記巴掌拍在了他后背,然后冷冷蹙眉道:“發什么癲?我們在這兒說正經事兒呢,你能不能給我正常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