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第146章146第146章←→:sjwx
趙柯坐在灶坑前燒火,盯著灶坑里一閃一閃的火苗出神。
她打從回家,沒說過幾句話。
余秀蘭忙活的間隙,時不時看她一眼,有些擔心,故意笑話道:“咋這么小的事兒,就受打擊了"
趙柯抬頭,搖了搖頭,"不能算是打擊,就是震動。"
"你們年輕人做事,非要講究個追根究底,有些事兒掰扯不清楚,就不掰扯唄。"
余秀蘭故作不在意地說:“擱你們這些知識青年的話說,時代處在變革中,以前大家都四六不懂,現在帶動一個人進步,就是一次勝利,一定要十全十美,那不是給自個兒找麻煩嗎"
趙柯否認:“我沒有要求十全十美。”這是實話。
"那你震啥"
現成飯在鍋里,余秀蘭拌完涼菜,洗了根黃瓜,一掰兩半兒,遞給趙柯沒有根兒的一半兒,“我以前不跟你說過嗎,咱大隊的大小爺們兒算不錯的了……"
她說完,頓了一下,"許誠是特例。"
然后,余秀蘭繼續道:“咱們老百姓,一輩子能有多大事兒,尤其咱們這兒以前淪陷,好不容易穩下來,才多少年,圖個啥,不就圖個活著,圖個傳宗接代嗎對大家伙兒來說,理想追求都是虛的,大家拼命干,想蓋磚房,就是為了過好日子,為了下一代,為了心里頭的踏實。"
老一輩兒,都是經歷過戰亂的,而余秀蘭這一輩兒人小時候都惴惴不安地藏過地窖,更別說那些年的饑荒,餓死過不少人。
活著,留下個血脈,可能是很多人的執念。所以趙柯能拿磚房、米、子孫的未來吊社員們的胃口。
余秀蘭“咔嚓”咬了一口黃瓜,扯開話匣子。
“魏大海吧,以前挺好脾氣一個男青年,從來沒見他跟人紅臉,就是隨根兒,心思重,剛跟他媳婦兒結婚,小夫妻倆也挺好的,后來那不是苗鳳花傷了身體不能生了嗎老魏家一家都是頂在乎有沒有根兒的,加上村里兒吧,碎嘴子多,沒少說他們家‘絕后’,那不就記心上了嗎。”
"第一次動手,我記得是老魏家那小孫女周歲之后,也是喝了點兒酒,孩子鬧覺哭個不停,他媳婦兒哄不好,魏大海酒勁兒上來…
趙柯:"就動手了"
余秀蘭點頭,“事后,魏大海后悔道歉來著,苗鳳花原諒他了,沒多久,又來了一次,然后就開始反復,大隊沒少調解。不過也不是每次都打媳婦兒,好幾回屋里砸得稀巴爛,所以我們懷疑,他心情不好,借酒泄憤,故意撒潑呢。"
趙柯問:“動過魏如月嗎”
余秀蘭想了想,"應該是沒有,沒聽說過。"趙柯上牙叼著黃瓜,慢慢磕磨門牙。
"以前我和你姥當婦女隊長的時候,婆媳打架、鄰居大家、夫妻打架……甚至干活的時候拌個嘴板兒鍬就掄起來,大隊咋調解的,問清楚事兒,誰錯就訓誰一頓,都有錯就各打五十大板,拉倒,哪像你似的,總想從根兒上解決問題。"
余秀蘭嘆道:“魏大海不像有些男的,就是畜牲投胎,打媳婦兒家常便飯一樣兒,他沒趕走苗鳳花再找一個媳婦兒給他生兒子,其實挺念情了。"
趙柯滿心的不可理喻,"所以您是覺得他打人情有可原也認為鳳花嫂子應該感恩戴德""不是,你別給我扣帽子啊。"余秀蘭瞪她一眼。
趙柯重重地咬了一大口黃瓜,嚼得嘎吱響。
“我是勸你別太激進,大海跟李寶強不一樣兒,大海媳婦兒跟春妮兒的情況也不一樣。”“他媳婦兒娘家拿姑娘根本不當人,收一筆彩禮連個布頭子都不給陪送,閨女相當于賣出去,結完婚受氣也不給撐腰,不帶東西回娘家根本不給開門兒,進門兒還得像牲口一樣兒干活兒。"“聽說她上頭有兩個姐姐,一個被嫁挺偏的地方去,沒信兒了;另一個姐姐好好的大姑娘嫁給鰥
夫當后媽,伺候全家。"
“你想想,她要是離了魏大海,咋活這都挨打好些年了,魏大海越動手她越離不開,有些人你也不要指望她能立起來。"
余秀蘭沉默了幾秒鐘,說:“你姥,你娘,我倆算厲害的婦女吧你爺奶活著的時候,那是見天兒的作,不生個小子不行,我是不怕她,可總那么作,日子都不消停,誰受得了"
趙柯想起她姐小時候帶她,她差點兒淹死……
“老孫家倆閨女,你六叔家過繼栓柱兒
………為的啥,有小子,男丁多,有事兒呼啦一幫出來,人不敢欺負你。"
趙柯張張嘴,還沒說出話,余秀蘭便打斷她:“是,這是封建糟粕,現在厲害的女青年比以前多了,一樣能擔事兒,你呢,在咱們大隊大刀闊斧地干,提高咱村兒婦女們的地位,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一定會有更多的婦女覺醒,但你也得理解苗鳳花這一類婦女的存在。"
趙柯低低地說:“我不是因為苗鳳花震動,是因為我自己……”
“要我說,大隊表態,按照社規該罰罰,認個錯,這事兒就讓它過去吧。”
余秀蘭說著,忽然道:“估計苗鳳花小的時候身體沒少糟盡,也不知道能不能治治,沒準兒就跟春妮兒似的能養好呢"
趙柯情緒有些低沉,隨口回她:“且不說能不能養好,就算養好,也是治標不治本。”
生了男孩兒,魏如月徹底邊緣化,動過手的男人,以后萬一別處有個不如意,難保不會再動手;生了女孩兒,還是重復魏如月的生活,魏家人也不會有變化,不過是陷入另一個漩渦。
余秀蘭給她出主意:"魏大海這不大半年沒動手了嗎,再讓他忙點兒累點兒,興許慢慢就板過來了。'
趙柯不置可否。
第二天,趙新山一大早大喇叭公開批評了魏大海,扣了他的工分兒,還罰他去掃三天公廁。魏大海一副“愛扣扣,愛罰罰”的態度,讓干啥干啥,無動于衷。
魏老太又被罰了一個檢討,不服氣,可也剛不過大隊,只能嘟嘟囔嚷地抱怨。趙二奶則是覺得這懲罰太輕了,魏老太還是礙她眼。她圍堵趙柯,質問趙柯:“你之前勁勁兒那樣兒呢,這就完事兒了”
趙柯站在大院兒,瞥見苗鳳花心甘情愿地去幫魏大海掃公廁,淡淡道:“二奶,懲罰不是目的,解決問題才是。"
"那你解決啥了"
趙柯收回注意力,看向面前對她指手畫腳的老太太,語氣涼涼地說:“我想解決的多了,可惜都不能一蹴而就,倒是二奶你,已經在觸線邊緣了,注意點兒……"
趙二奶外強中干,"我好著呢,你少在那兒蒙我,我不吃這套!"“檢討寫完了嗎”
趙二奶自信
地從兜里拿出一塊兒折的方方正正的紙,遞給她,"喏。"
趙柯眉頭一挑,接過來,打開的一瞬間,只掃見個開頭便無語:“您這敷衍的也太過了,當我傻嗎這不是胡知青的筆跡嗎"
“胡說!我明明重新抄了一遍……”難道拿錯了趙二奶趕緊湊過去,一看,就是她自己抄的那份啊………
忽地,她反應過來,抬頭看向趙柯,正對上趙柯了然的眼神,頓時氣惱:“你這死丫頭,鬼精鬼精的,詐我呢!"
趙柯也不繼續看了,折上檢討書,還給她:“重新寫一份兒。”趙二奶氣得跳腳,"你咋這么較真兒,老魏婆子能自個兒寫啊。"
"放心,她要是讓我看出來,一樣兒打回去重寫。"
趙二奶:“我不寫了!”
趙柯瞥她,"不寫,大隊就要重新考量監督員了,到時候魏奶奶還當著監督員,指不定要怎么笑話您……"
被拿捏,趙二奶憋氣兒,恨恨地瞪趙柯一眼,氣沖沖地轉身。
趙柯從挎包里掏出兩根兒黃瓜,去井邊兒
打了桶水,洗干凈甩了甩,溜溜達達走到小學,趴門往里瞧。
還沒到上課點兒,魏如月不在教室。
趙柯等了會兒,看見魏如月心事重重地垂著頭進校門,喊她:“魏如月。”魏如月抬頭,驚訝:“趙主任。”趙柯走向她,攬住小姑娘的肩,“走,趙主任帶你去吹風。”
魏如月誠惶誠恐,囁喏:“我、我還上課呢。”
沒逃過課的孩子,童年是不完整的。
魏如月瞪大眼睛。
路過的牛小強聽到她的話,眼睛滴溜溜地轉。趙柯又對牛小強補充一句:“逃課必挨揍,童年更圓滿。”
淘氣包子,無懼挨揍。
牛小強“切”了一聲。
而魏如月聽到“挨揍”兩個字,害怕地發抖。
趙柯注意到,安撫地拍拍小姑娘的肩,喊牛小強替她們跟余老師請個假,然后“挾持”魏如月往外走,沒事兒,我帶你走得,你有免死金牌。
趙柯領著她出村兒,停在田埂上,也不嫌臟,一屁股坐下,倆腿兒一盤,示意魏如月坐她對面。魏如月低頭看一眼地,小心翼翼地坐下。
趙柯遞給她一根黃瓜。
魏如月怯怯地接過來,拿在手里。
涼爽的風吹過,田野里綠波蕩漾,趙柯黃瓜咬得咔哧咔哧響。
“是不是奇怪我為什么找你”
魏如月遲疑了片刻,點頭。
趙柯含笑看著她:“你是個聰明姑娘,應該猜到我是因為你爹媽的事兒。”魏如月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黃瓜上的刺。
趙柯望著他們趙村兒大隊綿延的莊稼,咬黃瓜的速度慢下來。魏如月等了好一會兒,都沒聽到她說話,奇怪地抬眼。
“你們這些小孩兒,覺得我是什么樣的人”
魏如月眨了眨眼,崇拜地說:“趙主任是很厲害很厲害的人,大家都聽你的,什么都難不到你。
趙柯失笑:那你能猜到,昨天我跟你媽說完話,我是怎么想得嗎魏如月搖頭,她猜不到。
“我想取舍。趙柯表情平淡,陳述道,“我的理智清楚地告訴我,你媽說不怪你爹,說不想讓我害她,都是由心而發,我改變不了她,起碼一時半會兒,改變不了你家的境況,所以我下意識地閃
過取舍的念頭……
魏如月茫然。
趙柯自顧自地說:“你聽說過離婚的春妮兒吧她妹妹冬妮兒也跟你家人一樣,滿心都想要兒子,但生了個女兒,坐月子都愁眉苦臉的。
“她幫她嫂子奶了幾天孩子,她嫂子有好東西就想著給小女娃也甜甜嘴兒,她咋說的呢,‘她一個丫頭,哪能吃這么金貴的玩意兒,吃慣了,我們這鄉下人,供不起,以后沒法兒養啊……
魏如月隨著她的話,共情到那個小女娃,咬住下嘴唇,眼眶泛紅。
“而且我心里一瞬間閃過衡量,他們的觀念根深蒂固,更重要的是你,未來是屬于你們這些孩子的,你們還在成長,還沒有被浸透,與其為他們浪費精力,不如好好開解你。
魏如月努力地理解她說的話,然后突然哭了出來,哽咽地問:你要放棄他們嗎
趙柯必須得承認,那一刻,她的冷靜,就是冷漠的。
但苗鳳花和冬妮兒的情況不同,魏大海對苗鳳花動手,如果像她媽說的那樣,隨便罰罰,批評批評,就讓它過去,難道不是她作為一個大隊干部的放縱嗎
所以當她意識到的時候,她內心產生了震動。
一開始,甭管是土生土長的社員還是后來的社員,趙柯一直主張的是盡量不讓任何一個人掉隊。
而趙村兒大隊的現狀是:隊委會強勢,大多數社員擁護,一部分人走得快,一部分人稍稍墜在后面,還有一部分人,被動地隨波逐流,內心固守著自己的老觀念老規矩。
冬妮兒是這樣,王英慧是這樣,苗鳳花也是這樣……其他社員也各有“頑固”。
讓名列前茅的學生回頭對后進生連拖帶拽,有些后進生帶不動也就算了,還有可能絆住優等生的腳步。
于是,趙柯開始衡量、取舍……
“趙主任,你那么厲害,真的不能改變他們嗎”魏如月不是嚎啕大哭,而是小心翼翼地啜泣,更加可憐。
“我不是萬能的,也不會法術,如果神佛那么厲害,我們直接拜一拜求一求,哪還用這么辛苦地勞作
趙柯拇指抹去她的眼淚,又有眼淚濕遍小姑娘的臉龐。
魏如月傷心極了,抽噎不止,“我不被需要,沒有用處,不管多努力多爭氣,他們都不會表揚我,他們只難過我為什么不是個男孩兒………那我也不想放棄……我還期待他們看見我……
善良又敏感的孩子,總是更容易受傷。
趙柯不落忍。
也正是因為這樣,她更不能接受她希望修煉成功的從容變成漠視。
有時候父母的行為會對孩子們的成長帶來巨大的傷痛,怎么開解是輕飄飄的開解能夠治愈的嗎
如果是以前,她遇上類似的事兒,先禮后兵,連削
帶打或者胡攪蠻纏一通,先外力上解決掉,然后再慢慢處理后續的問題。
因為她有底氣,趙村兒大隊包容性會越來越強,能成為每一個趙村兒人的后盾。趙柯護犢子,“那就死磕到底。”
魏如月哭得打嗝,濕漉漉的眼睛睜大,看著她。趙柯問她:“你覺得咱們應該咋治他們”
魏如月哭聲一滯,哭嗝都驚沒了,“我治他們……”她還是個孩子啊….魏如月:“我才十歲……”
“十歲不小了,不是三歲也不是六歲。”
趙柯絲毫沒有對面是個小孩兒,需要愛護的覺悟,認真地點頭,有理有據地說:“你看,你肯定是最了解你們家的人之一吧,我們要整治人,得先知己知彼吧你有最有利的戰略條件,是吧
好像是。
魏如月緩緩點頭。
趙柯又指指自己,你還有強后援,你不是說我厲害嗎。魏如月又懵懵地點了下頭。
“那我們就結盟了,我解決不了,加上你,幾率就大了。”趙柯雙手支在膝蓋上,擺出跟盟友商討對策的架勢,“首先,我們要做一個詳細的計劃,但前提是,我們有個心理準備,這是一個長期的戰役,你接受嗎
魏如月點頭,聲音稚嫩地學舌:“是一個長期的戰役,我接受。”然后要確立一個初步的目標:怎么讓你爹不打人。魏如月眨眨眼,繃著小臉,嚴肅起來,怎么讓我爹不打人
“我們得明確,你爹打你媽的原因,比如酗酒,比如沒兒子……越細越好,需要收集更多的信息,用來細致剖析,你媽的心理,你爹的心理,還有你爺爺奶奶的心理……
為什么還有爺爺奶奶
趙柯手按在魏如月的肩膀上,“你想啊,如果我們能夠威逼利誘策反你爺爺奶奶,將他們拉到我們的同盟中,我們的隊伍就壯大了,離勝利的曙光是不是又更進一步
魏如月重重地點頭,“是。
趙柯鄭重地問她:“這個艱巨的任務,你能完成嗎”
趙柯鼓勵地拍拍她的肩,溫聲問她:“你還有什么疑問嗎”沒有。
“那我們的戰役就從這一刻,打響了!”魏如月堅定地握起小拳頭。:sjw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