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七進來的時候,寒洲正在畫畫兒。
她安靜地伏在炕幾上,畫幾筆,想一想,左手的食指偶爾放在嘴角咬一下。陽光從窗戶外面射進來,照在頭發上,照在炕幾上,照在她纖細柔美的手指上。一只沒開封的毛筆被她當作發釵斜插在頭發上,毛筆尾部的紅色纓絡正好一搖一晃地作了裝飾。
唉,她是最懂得怎么美的!
胡七不禁在心中嘆息。
聽到門口傳來的咳嗽聲,寒洲抬頭看了一下,笑了笑,繼續低頭琢磨手中的畫兒。
這個胡七,基本每天都要過來報一聲到。
她基本畫好了椅子的示意圖,就是尺寸有些拿捏不準,需要找把尺子量一量。
這個時代的人們總是跽坐,寒洲不知道他們難受不難受,總之她是難受的,有的時候和老爺子談得久了,腿麻得都站不起來。現在一聽見老爺子喊她過去說話,就頭皮發麻。老爺子呢,還偏偏喜歡和她聊天,不光生意,連隔壁的事兒都跟她聊。她都想問,您老人家的小腿不累嗎?
本著不能讓自己太委屈的原則,她想給自己做把椅子。
看在老爺子對她友好的份上,她也想給老人家做把椅子。人老了膝關節不好,還是不要過度損耗。
胡七進來,探頭看了看,就問:“這是做什么?”
“椅子。我想做把坐著舒服的椅子。你可以叫它高凳或其它,反正我叫它椅子。”
“在你家里是這樣的嗎?”
“嗯,差不多,總之多個靠背,腿也舒服,背也舒服。”
“哦,好像是這樣的。”胡七琢磨著點點頭。
果然是好人家里養大的,知道怎么更舒服。
“對呀!假如你做一把這樣的椅子給老人家,他肯定很喜歡。你想想,冬天太陽暖洋洋的,老人家坐著椅子在外面曬太陽、聽鳥兒叫、嘮閑嗑兒,看孩子們跑來跑去……”
寒洲沉浸在家的回憶當中,而胡七卻越聽眼睛越亮,望著眼前的姑娘竟一時呆了。
她這是什么意思?她要我按她的意思做一把椅子,孩子們還在院中跑來跑去……
“哎,東家!”寒洲有些郁悶地拍了把炕幾,她剛才的話肯定被這家伙誤讀了。
“嗯?”胡七還沒轉過神兒來,“什么事兒?哦,我會盡快找人做的。”
“我是想問問東家找我有什么事兒?”寒洲正色說。
嗯?這姑娘怎么變臉變得這么快,這是怎么回事兒?
“啊——”他支吾了一下,說:“我是想告訴你今天廚房有好吃的,是東海的老鄉帶過來的咸魚,有這么長。”他比劃了一下,又說:“還有一種蘑菇,是這咸陽沒有的,另外,還有一樣……”
“還有一樣菘菜,味甜而無渣。”寒洲毫不客氣地打斷他。
“嗯?你怎么知道?”好像吹好了的皮球被人扎了一下,胡七有點難受。
“早上,西施已經過來告訴我了。”
“西施說過了?那,那好吧,你知道了我就先走了。”胡七尷尬地轉身,心說,西施我的好妹子,你這是邀功呢還是拆臺呢?
寒洲也郁悶地站起來,好似送客似的。心說,難道我已經饞得出名了,一早上就有兩個人報信兒?
中午吃飯的時候,才從西施的嘴里知道,這個送土產的老鄉是誰。
這是個名人,當然,他是寒洲印象中的名人。
西施說他叫徐福,是從東海來到咸陽向皇上復命的。家里人說皇上看上他,讓他去尋找海外仙山,結果他尋了幾年都沒有尋到,只好到都城來給皇上一個交待。
當然呢,他有些生意想和家里一起做。
寒洲聽了,“噗嗤”一聲笑了,差點嗆了。
“怎么了?姐姐。”西施莫名其妙地問。
“沒什么,沒什么。”寒洲順過氣擺擺手,“我是說這個徐福,恐怕主要是來做生意,順便才來見皇上。”
“呵呵,姐姐怎么說得和爹爹一樣”西施也笑了。
“老人家也這么說嗎?”
“嗯!”西施好笑地點點頭,“爹爹說他家的人都比較狡猾,和他家做生意要多長個心眼兒。”
果然是個成精的老人,寒洲在心里給老人家點了個贊。
這個徐福,就是那位東渡日本從此不歸的。這次來,恐怕是來要錢糧的。
說起這個人,確實讓人佩服。
始皇帝不知道海外有仙山,徐福說他知道,皇帝就說你帶了錢糧去找吧。這叫創造機會。帶了錢糧和人馬到處探險,一下子從方士、從生意人,混成了眼界開闊的航海家、中外文化交流的使者。這叫珍惜機會。
錢糧都耗費完了,也沒找到海外仙山,照說得治罪,可是他又為失敗找到了說辭,還得到了再一次出海探險的機會。這叫什么?這叫扼住命運的咽喉!
等找到一塊好地方,想想回去仍然交不了差,算了吧,不回去了,我自立為王。同來的童男童女們,你們想種地的種地、想生孩子的生孩子去吧!這叫什么?這叫隨遇而安。
一個成功的人,一個只需要向自己交待的人,牛!真牛!
倒是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見見這位牛人?我還想著進秦史研究所呢!寒洲想。
機會很快就來了。
看來這位徐福運氣不錯,涉險過關,再次成為皇上信得過的、值得托以重任的人。他紅光滿面地坐在桌前,一付志得意滿的樣子,既親切又客氣地和座中諸人打招呼,讓人不覺得就把他當上賓來對待了。
寒洲見禮的時候,老爺子說這是我家的福星,是老七從外面請來的好幫手。徐福客氣地點點頭,隨便掃了一眼,只當是胡七從外面找了個女人,頗得老爺子的歡心。
寒洲就安安靜靜地吃飯,一邊留心觀察著對面這個相貌一般,自信滿滿的人。
聊了聊老家的熟人和風物,徐福就提到了恕已和怨人兩個朋友。他對這兩人頗有微詞,認為其學問和人品都不能為一時之選,在老家時還經常說要向他多多請益,可到了這都城,見了面已不復當年的熱情,倒是擺上“名士”的譜了。
胡老爺子只是一個勁地勸吃菜,隨口說:“是嗎?”,“哦,是這樣的。”算是表明他在聽。
寒洲心說,老滑頭,一點態度都沒有。
“明天有個聚會,有不少方士要來,我倒要看看他們二人在別人面前是什么樣子。”
“這聚會是公開的嗎?”
忽然有人插話,徐福有點詫異地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胡七也有點不知所以。小寒這是要做什么?
西施也奇怪地望著她。
“哦,先生莫怪,小女子剛才唐突了。”寒洲趕忙道歉,她確實有點心急了。
“哈哈,君房,我家這位小友,最是有新鮮頭腦,平時做事認真,但也不走尋常路數。恐是你所說的事情讓她好奇也說不定。”胡老父子笑著圓場。
“哦?”徐福應了一聲,認真打量了起來。
剛才只以為是老七從外面找來的女人,心想再得寵也不能這么冒失,但聽那胡家老頭的話,似乎這姑娘是有些特別的,那倒要仔細瞧瞧了。
寒洲知道他在揣度自己,倒是坦然地讓他看,她知道徐福的根底,而徐福不知道自己的來頭,她有什么好怕的呢?
這姑娘倒也不同尋常。徐福對自己說。
“姑娘剛才所問的聚會,按說也不是尋常人都能光顧的,只是姑娘真有興趣的話,由在下帶著去應該就不算突兀了。”
“如此說來,小寒要謝謝先生。小寒對各位高人異士最為仰慕,平日只恨無緣得見。卻不曾想,家里的貴客也是這樣的非凡人物。”
這馬屁拍得人很舒服,徐福擺出一副謙遜長者的風度,愧領了。
“那——,那我也可以去嗎?”西施趕忙說。
她現在是小寒姐姐的跟屁蟲。
“我們家恐怕去那么多人不太好吧?”胡老爺子扭頭望向徐福。這話表面上是阻止,但也沒有真的就阻止。
徐福略作沉吟,說:“小孩子好奇,也沒什么,讓她跟了去吧,也算長長見識。”說完,心說,這老胡的家教真不怎么樣,看看這些晚輩,想一出是一出。
家宴撤了,胡老爺子還要陪著客人喝茶,可能還要談生意上的事兒,西施和寒洲就打算告退了。這時候,家人來報,說里監門的老丁來了,說是有事兒。胡老父子略一思索,看了眼小寒姑娘,又抱歉地對徐福笑笑,說:“讓他進來吧。”
那老丁是個黃胡子的中年人,笑眉笑眼地進來,一付很好說話的樣子。他進來的時候看到人家正在招待客人,就連說打擾了。對眾人打招呼的時候,眼睛在小寒身上停留了片刻,又錯開了。嘴里又說些天氣晴好、身體不錯之類的培養氣氛的話。
胡老爺子笑談了幾句就說:“丁公想來是有公事,只是我今天有重要的客人要招待,不妨讓老七陪您說說,他說和我說是一樣的。”說完,轉而吩咐:“老七,你去招呼一下丁公。把你那兒的好茶拿出來。老九,你也一起去吧。”
那老丁聽了,站起身來,但并沒立即就走,想是還有話說。
胡七做了個請的動作,說:“丁公,請吧,我請您喝茶去。”說完,又對西施說:“你和小寒姐姐先回屋吧,你們明天要出去,看有什么要準備的。”
寒洲猜到,這肯定又是來查暫住證的。她一個要來歷不明的人,對哪個人家來說都是麻煩。可是能怎么辦呢,難道是她自己想來的嗎?你們誰有辦法把我送回去,那我就謝你八輩子祖宗。
但胡家一家人對她的回護她還是看到了,心里略感安慰。
隔了半個時辰,看到胡七和胡九送客回來。胡九拍了拍胡七,似乎說了句什么,然后賊兮兮地笑,胡九瞪了他一眼,又無奈地搖搖頭。寒洲就知道,雙流鎮那一幕又要重演了。
“剛才那里監門的人是來說戶籍的事兒。”胡七小心地開腔,想看看小寒姑娘的反應。但小寒姑娘只是微笑著等待下文,這似乎跟他預想的略有差異。
“我說你暫時沒有遷徙的文書,但你想起來的時候就有了,請他暫緩回報。”
“然后呢?”小寒沉穩地追問。
“然后他說,暫緩是可以的,但他也要擔責任。最后——,他給了兩個建議。”
“哦?”
“他說,有兩個解決辦法,一個是成為我家的奴隸,入我家的戶籍,另一個就是嫁人,你知道,未婚女子不能單獨立戶。”
說完胡七有點不安,看了眼小寒又不敢再看,可是偏偏又想看。感覺今天這事兒,似乎不是煎熬小寒,而是煎熬他自己。
寒洲沒有說話,她在思索,她有點嘲弄地翹了翹嘴角,高級知識分子跑大秦朝來做奴隸了,呵呵,好在還有一個偉大的奴隸——伊索和她同類,也不算辱沒了她。
胡九耐不住性子,促狹地說:“小寒妹子,要不就嫁到我家來吧,老七和老九你挑一個。可是你看,老七太老了,老九還差不多。”
西施被老九的話驚得“啊”了一聲,可是想一想,這還是很值得期待的,就笑瞇瞇地小狗一樣地巴望著寒洲。
“我做奴隸!”寒洲斷然說道。
在坐的三個人都“啊?”了一聲。
胡七擰了下眉頭,舔了舔嘴唇,直視著寒洲,卻什么話都說不出來。胡九同情地看了看胡七,也無奈地搖了搖頭。西施被驚到了,只是張著嘴望著寒洲。
“沒什么的,今天這事兒不解決,那里監門的人還要一趟一趟地上門,等他再次上門來的時候,告訴他結果就行了。說不定,到那時我就找到家了,也就不用大家替我操心了。”
寒洲笑著完慰眾人。
然而眾人并沒有覺得寬慰。
“呵呵,生活其實也沒有什么大的改變。只是身份而已,我們仍然是合作關系,我幫你賺錢,你幫我打聽北京在哪里?”寒洲無所謂地笑笑。
但真的無所謂嗎?
北京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