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睛。≧頂點小說,營區外的白樺樹和楊樹上掛滿了輕雪,灰白色的枝干、黑色的裂痕再配上白的雪,不由得讓人想到“風骨”或“忍耐”這樣剛勁這樣的詞匯。
營區外的地上是雜亂的車轍和蹄印。膚施大營,永遠是繁忙而有序的。
扶蘇從營外回來,那個背誦《滿江紅》的家伙恭敬地行了個禮,問了聲早。
大雪把營區弄得白茫茫一片,整個大院都是除雪的軍士。人們也真奇怪,看到這輕飄飄白花花的東西,沒來由地就心中歡喜。
當然,歡喜是他們的。扶蘇自來了上郡,就沒什么歡喜了。前些日子是悲傷,讓蒙恬看了著急,現在么,是平靜,是投射石子進去,都擊不起水花的平靜。
湖水把石子吞掉了,深處的嗚咽,無聲。
剛剛,他送走了老八。本來說,雪那么大,農莊冬天沒什么事,就別著急回去了,可是老八就是惦記著那些牲畜,說長著嘴的東西不比莊稼,手不勤眼不到的地方,就會埋下病根兒,他必須回去呢。
臨回去時,老八還問,要給家里捎信兒不,想了想,他說,就報個平安吧。他現在,也只有平安可報了。
老八是來替子嬰跑腿兒的。子嬰知道自己的身份,到處跑動畢竟是敏感的,還是本分一點為好。所以,借了帶孩子們打獵的空檔,到農莊把事兒告訴了老八。他的事,托付給老八。那就是一百個放心了。
老八不明白,為什么小寒姑娘讓子嬰送了那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話:讓他好好地活著,等著她。
他沒向老八解釋。這事兒,不必解釋。心意相通的兩個人之間的一句情話,無論是什么,他都是珍惜的。只要她有信兒來,就說明她還好好的,她還惦記著他。有這,他就知足了。
前些日子將閭派了人來,送來了小寒的一件衣服。那衣服是他在咸陽的時候。找人做的,小寒最喜歡那領口的繡花,一見衣服,他就受不了了。他想起她穿這件內衣時候的風光……
他知道。如果能。小寒恨不得騎在大雕的背上。把她自己捎過來。
她曾經給他講過一個神雕俠侶的故事,那里邊的人就會騎著雕找他生命中的另一個人。
現在,他沒有雕。也沒有翅膀。
可是,有財來了,他帶來了兩籠鴿子,是木木讓他來的。有財說,這些鴿子十有是可以飛長途的,飛回他們的院子應該問題不大,但飛到小寒那里恐怕就做不到了,咸陽好大,鴿子它沒有認人的本事呀!
可是,這也令他希望倍增。終于有一條線可以連著膚施和咸陽了。
“邊城射雕終有時,待來日,夫妻縱馬。回望咸陽千萬里,也不過,一念天涯。”他相信,一念天涯不是長久的,終有一日,他們可以夫妻縱馬。
咸陽宮,藏書院。
嬴政又一次光臨。
梁辰遠遠地跟著,無奈地望著枝頭的殘雪。這種天,皇上可以進屋里呆著,他去哪兒呢?走得遠了不合適,又不好和軍士們廝混,只好進藏和那兩個老太監一起呆著。話說,這種天,藏里真叫冷啊!
皇上不覺得冷,皇上心里肯定像燃燒的火焰,他步子邁得老大,皮領子都沒圍好就出門了,害得他一路小跑在后面緊追。
嗯,皇上進屋了,應該不會被趕出來吧。我說,姑娘啊,拿捏得厲害就要把自己玩死啦,哪有跟皇上真鬧脾氣的?
嬴政進屋時,小寒正在刮魚鱗。魚沒死透,一下刀就亂動,在案板上撲騰撲騰弄得抓魚的人很頭疼。小寒扭頭看了他一眼,一刀下去就拍在魚的腦袋上,它立馬死翹翹了。嬴政看了越發喜歡,就連這殺生的爽利勁兒,她也很對他的胃口。
春桃見了皇上,早就趴在地上了。從爐坑里掉出來一根著了半截的木柴,她也顧不上撿,就任由那火苗在眼前跳躍。小寒彎下腰來拿起木柴,重新把它填了回去。
她也不抬頭,繼續刮魚鱗。要說這宮里對她的待遇真是不錯了,這么冷的天硬是從河里撈了魚送過來,那送魚的梁公公說,姑娘,你嘗鮮吧,可著咸陽宮,也沒幾個宮院有這么大的魚呢!
魚,她當然是喜歡的。可是,指派別人送魚的人,她是不喜歡的。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姑娘這是準備怎么做?”嬴政沒話找話。
“煮了它!”小寒惡狠狠地回答。
嬴政笑了,她惡狠狠的樣子也是可愛的。還沒有人在他面前露出這番面孔。
“那好了,嬴政準備今天在這里吃魚,反正它好大,姑娘吃不完的。”
“吃不完給太監們吃,有什么吃不完的?”她氣憤地把魚扔進盆里,水花兒濺了一地,濺在嬴政的鞋子上。
嬴政又是笑笑,她生氣的樣子也是好看的。他跺了跺腳,對春桃說:“你出去吧。”
春桃出去了。屋里一時安安靜靜,誰也不說話,只有鍋里半開的水沙沙作響。
“唉,姑娘這是何必呢?嬴政對姑娘的誠意,天地可鑒。”他說著,往前走了一步。
小寒仍是不理他,干脆蹲下來,一根一根地往灶里填柴火。
火光映照著她的臉,一忽兒明一忽兒暗,沉靜而悲傷。
嬴政心里嘆息一聲,也蹲下來。“真想找雙鞋子換換,你把它弄濕了。”
小寒還是不說話。
“姑娘那天不是說到疏導了嗎?說話不說透徹,不上不下的,讓人不舒服呢!”說完。他也撿了根柴,填到灶里去。
其實,他來,只是想看看她,跟她親近一點,至于說什么內容那都是無頭緊要的。
小寒扭臉看了他一下,還是不理他。
“姑娘不是想讓孩子們都吃上雞蛋嗎??若真想,就不應該拿捏著不說。”
小寒蹙眉看了他一眼,扔下手里的柴火從地上站起來。
“皇上不是想知道怎么疏導嗎?那小寒就疏導一下給皇上看看。”說著,她轉身找了個火鉤。重新蹲下。“皇上您讓讓,小心再把您的鞋子燒著了。”說完,她就伸進火鉤一下一下往外掏柴火。
著了的劈柴從灶膛里出來,一會兒一大堆。屋里變得明亮而溫暖。煙火味兒也變得更濃。
“嬴政小時候很喜歡玩火。但玩火的機會也不多,總有人看著。”他說的是實話,但也是沒話找話。
“哼。皇上現在不也經常玩火嗎?有哪個人敢看著?”
贏政笑笑,她說“哼”的腔調跟一般人不同,聽著是氣憤的,但落地卻分量不重。總之,他是喜歡的。
“皇上看吧,這就是疏導!”
嬴政一皺眉,說:“這怎么就是疏導呢?”
小寒指著鍋里的水說:“皇上看看,它現在還開嗎?把火撤掉,它就開不了了。這就是疏導!”
“可是,不把水燒開,怎么做飯呢?國家有那么多事情,如同家庭過日子,不給它添柴不管它,那怎么運轉呢?水總得喝吧,那就要打井吧?糧總得吃吧,那就要開田挖渠吧?房子得住吧,漏了雨得修理修理吧?孩子們在長大,那總得做新衣服吧?新生的孩子要吃飯吧?老人去世要發送吧?這樁樁件件都要辦好,難道做家長的就是往地上一坐,把火撤掉不管它就完了?姑娘,你太天真了吧?”
小寒同情地看著這個認真勤奮的男人,皇帝這個職業,誰當了誰都要折壽的,更不要說這個野心無限大的家伙。
也不知康熙帝怎么活了那么長?膜拜啊!膜拜!
“皇上說完了嗎?”
嬴政點點頭,治國太復雜,給她講到這個程度也就可以了。可是,為什么她臉上是這副同情的表情呢?這讓他心中尤為不爽。
“小寒把火撤出來,是想讓皇上看到撤火的效果,治國當然不是把火全部撤掉。添柴的量和添柴的時機,想來,不做飯的皇上也知道它的重要。大秦統一才多少年,又是馳道,又是直道,又是宮室,又是祭祠,北邊打擊匈奴蠻夷,南邊又安頓百越之族,就這么幾年,皇上您想想,是不是添的柴火太多了也太密集了。您總得讓這鍋灶歇歇吧?不說這鍋灶,您這燒火的人受得了嗎?您光看這火光閃爍、屋子暖和就以為是好事兒嗎?”
“那怎么不是好事,燒開了水才可以煮飯吃啊!”
“好,皇上,就按您的理解,咱再看看!”
說完這句,小寒也不看他,蹲下去,用火鉤把柴火推進去,一根一根繼續添柴。火星子蹦出來,她用手擋住臉躲閃了一下,又繼續添。嬴政也蹲了下來,他的鞋子仍然是濕的,但在灶膛旁邊,并不覺得冷,剛才被地上的柴火烤了一會兒,還有些濕熱呢。
看到有人幫著添柴,小寒起來,把鍋從灶上端下來,換了個加滿水的陶壺上去。
“皇上您看好了。現在咱這大秦就是這個水壺。您和李相他們就是燒火的人。你們多辛苦啊,夜以繼日地燒火,大秦亮亮堂堂溫暖如春。百姓應該感戴你們啊!”
嬴政斜眼瞟了她一下,繼續燒火,他聽出了這話是反著說的,但他覺得,現在的情形確實不錯啊,難道還能撤火嗎?撤火的時機在哪兒呢?撤了火,不說別的,直道不修好,軍需物資怎么快速運達?匈奴是等你物資到達才動手嗎?南邊弛道工程一停,朝廷的管治怎么能延伸到新的區域,難道讓黔首們以為皇上就是個符號嗎?
小寒探身從擦碗布上使勁兒扯了一下,扯下一小條布來。她把壺蓋放在灶臺上,把細布條塞進去,又用細柴火棍兒一點點地給它填緊。然后把壺蓋兒蓋在壺身上。
“皇上您都看見小寒做什么了?”
贏政“嗯”了一聲。這么簡單的道理他怎么能不懂,但是看著她認認真真地折騰也挺有意思的。
“皇上,您就燒著火吧,小寒繼續處理這條魚。能不能吃到今天這條魚,就看上天的意思了!”
兩人都不再說話,柴火爆開的聲音聽在耳朵里很舒服,單調卻紅火熱鬧。
嬴政覺得添著柴、烤著火確實挺享受的,就是蹲得有些腿麻。要有人給拿個墊坐的東西就好了。
啪,小寒把魚放在另一個盆里,魚處理干凈了。
沙沙的,水快開了。
嬴政站起來,火燒得已經足夠旺了。
小寒往后躲了一下,壯觀雄渾的一刻馬上就到了!
贏政也是往后一躲,他有些興奮,孩提時候的簡單快樂好像又回來了!
“突!噗——”開水頂破蓋子溢了出來。
“跑啊!”小寒拽著嬴政就跑。這一瞬間讓人覺得非常恐懼。眼前的白霧帶著煙味兒像開了閘的水,噴涌而出,瞬間就把屋子塞滿了,濃得找不到空隙。
跑得太晚了。兩個眼前幾乎看不清東西。熱騰騰的蒸氣和煙氣擁到氣管里,堵得人喘不過氣來。
小寒咳嗽著把轉了向的嬴政推出門外,她自己一個跳步跑了出來。回頭望望,太可怕了,那里邊簡單就是爆炸現場。白色的水汽和煙塵在這冬日的季節里顯得更為濃稠,它們一股股地涌出來,仿佛沒完沒了。
藏里的梁辰也聽到了動靜,媽呀,小寒姑娘是再次放火嗎?她要燒了皇上嗎?
“皇上,皇上,您怎么樣了?梁辰該死,梁辰應該看著的……”
皇上定定神,從門板上直起身來,抬手把撲上來的梁辰扒拉到一邊兒去。白汽還在不斷地涌出,實在是太壯觀了,有多久沒經歷這么好玩的事情了!
這時候,看守的軍士們也都撲過來了,天哪,真的……,嗯?好像煙味兒不大呀!
漸漸地白汽少了,煙味兒淡了,嬴政呵呵笑了兩聲,對人們說:“散了吧,沒事了,沒事了!”
軍士們面面相覷,猶豫了片刻,也就各自散去了。皇上越來越讓人摸不著頭腦了。他居然笑了!
小寒臉上剛剛回歸平靜,那一刻甚至讓她聯想到了氫彈爆炸。當然,壺沒有炸,水很快就把火撲來了,只是聲勢有些嚇人。
贏政走過來,興奮地問:“要不要再玩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