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一個盒子里是一本書:《文苑英華》。
這是太宗皇帝親命李昉﹑徐鉉﹑楊徽之、宋白及蘇易簡等二十馀人,歷時四年共同編纂而成。
全書上起蕭梁,下迄唐五代,選錄作家近2200人,文章近20000篇,可謂卷帙浩繁。
宋歸塵也有一本。
不過她的那一本是最原始的,未經復校的版本,而木盒中的這一本,竟是當世大家陳彭年復校過的版本。
宋歸塵喜不勝喜:“呀,杜青衫,這是從哪里得來的?”
據她所知,這一版的《文苑英華》經陳侍郎復校后,印刷出版得極少,別說千里之外的杭州了,就連京都開封,也是一書難求。
“我祖父對陳大人有提攜之恩。”
杜青衫輕描淡寫地說了這么一句,宋歸塵便已什么都明白了。
不再多問,愛不釋手地翻起了書頁。
杜青衫含笑看著她,女子面若春花,眉眼帶笑,光潔細膩的下巴瑩白如玉。
每遇到書,平時跳脫靈動的她便突然安靜了下來,整個人都沉浸在書里,似乎別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這樣愛書的人,一度讓杜青衫懷疑,以前那個動不動就將兔崽子地放在嘴邊的宋歸塵,是不是真實存在的。
“有一個壞消息和一個好消息,你要先聽哪一個?”
宋歸塵頭也不抬:“壞消息。”
“陳大人病重,不治而逝。”
聞言,宋歸塵手里的書落在桌上,抬頭望向杜青衫,他說得沉重,似帶了哽咽。
乍聽聞這個消息,宋歸塵只有些驚訝,她對陳彭年唯一的認識就是這本《文苑英華》,并沒有和他有過什么交集,故而除了感嘆人事無常之外,并未有其他感受。
然而見到杜青衫面露痛色,宋歸塵一時也跟著難受起來。
頓了片刻:“好消息呢?”
“官家親臨吊唁,贈其為右仆射,并親賜謚號‘文僖’。”
“這算什么好消息。”宋歸塵道,“死后再多榮耀,又有什么用呢?不過是生者的自我安慰罷了……”
一語未落,宋歸塵忽而意識到了什么。
“陳大人的死,有蹊蹺?”
“不愧是小塵,腦筋轉得挺快。”
“你無故說起這事,一定與你有關了?”宋歸塵帶了思量,“和杜府的事有關對不對?”
杜青衫微嘆,他不想讓她知曉這些事。
她的世界純粹而干凈,隱逸于孤山之中,與紅梅白鶴為伴,人自由,心更自由。
而自己的世界,早在一年前杜府大火之后,除了血海深仇,便是一片荒蕪。
直到她突然出現,在這片荒蕪之中撒下了一點點綠意,然后生根、發芽……
這活生生的綠意,讓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靠近她,一次又一次地想將他過去的所有事情,全部告訴她。
“小塵——”
杜青衫抬手,幾分掙扎,隨即微攥起手掌。
他不能。
“我需要回京都一趟。”
他沒頭沒腦地說了這么一句,宋歸塵頓時大驚:“什么時候?”
“日期不定,也許是明天,也許過了這個夏天。”
這個夏天也沒多久了。
宋歸塵皺起娟秀的眉。
“小塵這是還沒有和我分開,就開始想我了?”當前的氛圍太過沉重,杜青衫有意打趣,“放心吧,開封又不是龍潭虎穴,我即便去,也是去去就回。”
他又道:“杭州這地方好,西湖美景、孤山靈隱、**夕照……最主要的是——有小塵在,我可舍不得永遠離她而去。”
“杜青衫!”
宋歸塵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委屈。
她容易么她,在湖州才囫圇向他表明了心跡。
才剛回來,他竟然就說要離開!
還這么吊兒郎當地說什么不舍得?哼,果然男人都是大豬蹄子!
宋歸塵深吸了幾口氣,平復了心里的委屈,直視杜青衫:
“我知道了。我知道你身份不同一般,在杭州不過是暫居,遲早是要回京都的;我知道你面上言笑晏晏,其實心里無時無刻不記掛著父母大仇;我也知道,你不愿和我說,是不夠信任我——”
“小塵。”杜青衫一把將她拉近,覆手蓋住她的唇,“你怎會如此想?”
他認真而深情:“這個世上,如果還有一人是我愿意去信任,那一定是小塵。”
宋歸塵低笑:“這個世上,如果你杜青衫油嘴滑舌的功夫排第二,那一定沒人敢排第一。”
她這樣,便是不生氣了。
“小塵,我自知一無所有,決然配不上你,更不愿你跟著我去那龍潭虎穴的京都。”
杜青衫垂眸一笑,話語卻讓人心悶。
“我本是心死之人,若不是你,我早死在荒野之中,與爹娘相聚去了。若有可能,我倒令可一輩子就在湖心亭,向林先生那樣閑云野鶴,倒也天地寬闊。”
“然這次回京確實情非得已,一來,陳大人之死蹊蹺萬分、且有跡可循,二來,京都發現了我幼弟的蹤影,我不得不回去。”
方才他出了顧府,去六藝坊見了武紅燭。
武紅燭自京城而來,她的消息,絕對準確。
他說得懇切,耐心又小心地給自己解釋回京的意圖,宋歸塵心里像吃了蜜一樣,仔細過了一遍他所言,帶了憂色,抿了抿嘴,道:
“你當初逃出杜府,京都尋你的人恐怕不在少數,此次回京,無異于自投羅網。”
“是天羅地網,也得去。”
當初來杭州,除了跟著她走之外,另一個原因,是顧易就在杭州。
他本想待塵埃落定之時,請顧易相助,查明杜府一案的真相。然而初次上門,便被顧提刑言辭激烈地拒絕了。
顧提刑明言,顧氏子孫,絕不許入京。
是故杜青衫在杭州逗留許久,對顧提刑這無理而奇怪的要求十分不解,讓武叔特意調查了一番顧提刑,還真讓他查出了幾分端倪。
不過,如今顧易突遭此大劫,失了記憶,今日武紅燭又告訴了杜青衫京都之事,是去還是留,杜青衫一時有些手忙腳亂。
“顧兄如今不記得以往之事,顧提刑更加不允他隨我進京。我也不好過多強求。”
宋歸塵已經明白了他來杭州的目的,堅定地握住他的手:
“你放心,我一定治好顧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