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誓

第280章·何記身后評

宋歸塵上得前去,見王公眉頭緊鎖,似是被噩夢纏繞,想醒,卻又醒不過來。

查探一番后,宋歸塵一嘆。

王夫人見狀,問:“小姑娘也沒法子嗎?”

宋歸塵道:“大人此病,藥石無醫。”

眾人雖早有心理準備,但又一次聽到這樣的噩耗,皆忍不住放聲痛哭。

宋歸塵凝重緩慢地開口:“王公之疾,天下罕有,此非體變之疾,而是體能之疾。”

“何謂體能之疾?”

“體能之疾者,人體沒一器官均完好無變,然而每一器官之功能盡皆衰竭,人物病痛,身體卻無力振作,日漸衰弱。此種疾病,乃元氣耗盡之癥狀,醫家無以診斷,非人力所能扭轉......”

眾人首次聽聞此言,想到大人多年操勞,如今損耗過度,命在旦夕,眾人人人眼睛濕潤,都強忍著要奪眶而出的淚水。

“子明,夫君——”王夫人淚如雨下,悲切伏在王公床邊,“敢問姑娘,我夫何事,以至于此?”

“恕民女直言,王公凌霄聳壑,任相十八載,大雅全德。可嘆用心太專,其為國事所迫,求治之心刻刻相催,大山在肩而不能卸,尤其天書封禪與大建玉清昭應宮之事,公不能強諫,違心奉天書行事,常有愧色,自覺愧對黎民,如此煎熬,雖鐵石猶碎,何況人乎?”

昏睡之中,聽到“天書封禪”、“玉清昭應宮”,兩行清淚流下王公臉頰,眾人見狀,頓知宋歸塵方才所言不假,眾人皆偷偷拭淚。

王旭道:“我身為兄長親弟,卻不能為兄分憂,弟弟慚愧啊!二哥。”

此時,床上的老人緩緩睜開眼,他一頭霜雪,眼角猶有淚痕,望著王旭:“方才,是誰在說玉清昭應宮?”

“二哥,是,是嫂嫂請來的大夫。”

王旭連忙讓到一側,讓宋歸塵向前來。

王公打量了宋歸塵幾眼:“想不到......知我心者,竟是個丫頭.....你,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民女宋歸塵。”

“宋,歸塵。塵歸塵,土歸土,看來老夫,老夫塵緣之事已了,是時候走了......”

“二哥!”

“夫君。”

王旦看向失聲痛哭的王旭:“方才昏睡之時,隱約聽到官家來了圣旨,是為何事?”

“二哥,官家顧念二哥幾十年功勛,特派周內侍前來,上次白金五千兩。”

“你收下了?”

“弟收下了。”

“送,送回去。”

王旭知道自家兄長脾性,料到他會如此,便道:“兄長放心,弟這就叫人將賞賜送回宮去,雍兒,速將賞賜親自宋回宮去。”

王雍乃王旦長子,聞言即刻去辦了。

王旦長噓一聲:“生民膏血,安用許多?已恨多藏,況無用處?”

“弟弟記下了。”

王旦又道:“后代子孫,應當想著怎么獨立,不要試圖分沾祖上遺產。田地第宅,更是讓后人陷入爭奪財產的不義之中而已,旭要謹記。”

“旭記下了。”

“我家盛名清德,應致力于儉樸,保守門風,不許太奢侈,不要厚葬把黃金財寶放入棺柩中。”

王旭哽咽搖頭,王夫人、王旦之子、女兒以及女婿皆以袖掩面,寢室內一片泣然。

王旦喘著粗氣,交待床前的兩個兒子:“我一生別無過失,只有不勸諫天書一事,是我的過錯,無法贖回。我死后,為我削發,穿僧衣殮葬,依佛制火化。”

“爹!”

“二哥!”

聞言,眾人嚎啕大哭,悲不能自已。

宋歸塵別過頭,悄悄拭去眼角淚水,只聽王公費力地道:“塵歸塵,土歸土......你既知我心,可知老夫死后,后人會如何評價老夫?”

宋歸塵知道王公是在問自己,便打起精神,回道:

“宰輔之位,系國之安危,決不能落入王欽若、丁謂等人之手,公于進退失據中,決心隱忍相位,此番‘不得已’,相信天下百姓自有公斷。”

聞言,王旦欣慰地露出了一縷微笑,緩緩閉上了眼睛。

王雍從皇宮回來之時,王府已經一片素縞,身后內侍周懷政帶領著一批人,抬著滿滿幾大箱白金。

官家下令賞賜的東西,斷無收回之禮,故王雍雖送回宮去,又被皇上嚴令帶回來。

只是,王公已乘白鶴去。

王公之死給這個冬天又添了許多悲戚。

皇上親臨其家,為之臨喪哀慟,為其輟朝三日,詔令京城內十日不舉樂。

追贈王旦為太師、尚書令、魏國公,謚號文正。

錄其子、弟、侄、外孫、門客、常從十余人授官,喪期滿后諸子又各進一官。

又另外停留為王旦發喪哀悼。

春雪紛飛的日子,全城百姓自發地披緇衣、著孝服,排隊來到汴河邊,為王公送行。

王雍本欲遵循父親遺囑,“削發,穿僧衣殮葬,依佛制火化”。

然而百姓不忍王公受此委屈,痛聲請求,王雍這才遵循古制,將父厚葬。

數日后,章大人辭官歸故里,按照成例應飲酒餞行,因王旦逝世的原因,沒有舉行宴樂。

里仁巷。

杜青衫和顧易對坐弈棋。

顧易道:“章大人匆匆辭官,約是因杜府一案之故,兩年前經手此案之人正是章大人,當時草草結案,已成定局,那日阿杞公堂之上舊事重提,章大人擔心聲名受損,索性辭職了,也是可嘆!”

杜青衫長長一嘆:“我已知曉當初杜府一案草草結案的緣由,本也無意揭章大人的短。”

“武千行死了,可兩年前究竟發生了什么,他與令尊乃至交好友,為何如此兇殘殺殺害令尊還不清楚,他這一死,往后只怕是越發難查。”

“無事。”杜青衫道,“顧兄,近來我教導阿杞和阿崔念書,心境到越發平和,似乎往日看得極重的家仇之恨,也消了不少。”

他搖頭自嘲,笑道:“比起顧兄斷案奇才、驗尸高手,我乃莽人一個;比起王公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我是閑人一枚,甚至比起小塵醉心毒道、認真生活,我倒像浪人一名......”

顧易失笑:“杜兄滿腹經綸、見多識廣,何必如此自輕。”

“哈哈哈哈,不說這些,不說這些。”

杜青衫哈哈大笑,看向眼底棋盤:

“哎呀,不好意思,顧兄,我又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