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開園第一日,總是繁忙許多。此次上陽園開園總共三日。
裴府各人口味不一,二爺裴清召愛炙烤的鹿肉,三爺裴陵邱愛那一口胭脂酥,五爺今日心血來潮,要吃北方的鵝油卷。夫人阮氏口味一向清淡,她的粥品里面卻須得放上牛乳、燕絲等慢熬,再配上幾塊酥鴨肉調口。
還有各位姑娘公子們,一時這園子里集齊了大江南北的美食,更莫說還要滿足來客的飲食習慣。
弄墨一直忙碌著安排,回到院里之時已然很晚,卻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已經在候著她,來人正是文清。
文清與弄墨差不多的年歲,她們與阿暖等人不同,原身是裴氏旁系的子女,靠著自己的文采與智謀,被送往本府培養,幾番輾轉,如今已侍奉家主一脈二十載。
當年,弄墨憑借著一手蒼勁如松的字跡頗受華清齋先生的賞識,原本就連她自己都以為,將來她的路途會是青云直上,名動央國。
但可惜,華清齋高手如云,弄墨最終不過是被分配到這上陽園,一待便到了今日。
文清看著許久未見的老友,歲月在她們身上都留下了痕跡,不是那皮相的改變,而是人心。
弄墨的眼中已經沒有了從前的鋒利,文清知道,歲月終究還是讓眼前這個女子折服。
這讓她不由想到了白日里看到的那個丫頭,規矩且莽撞。
這其實是兩種儼然不同的特質,規矩在于心中明了什么是該,什么是不應該,而莽撞卻截然相反。這兩種特質能集于一身顯然不合理,那么就只有一個解釋,這丫頭的莽撞是裝出來的。
三分笨拙能讓他人對自己更加安心。
“來了。”
弄墨笑著將文清迎入了房內,今日文清是承邀而來。
“剛回來,可沒有熱茶招待你了。”
文清搖了搖頭,笑道:“無妨。”
“今日派人來尋我可是有事?”
弄墨迎文清去窗邊的案邊坐下,問道:“你見過阿笙了,這丫頭你怎么看?”
今日白天的事,她多少聽聞了一些。
“可藏著呢。”文清的話言簡意賅。
弄墨聞此,笑了笑。
“她入學堂一個月不到,因不習慣苦力活計,其中半個月的時間都在堂上打瞌睡,讓胡先生是罰了又罰,卻依舊不耽誤她睡覺。”
說著弄墨用眼神遞了遞書案上那厚厚一摞的紙張,全是阿笙這半個月來抄書交上來的。
文清聽得一愣,這都什么跟什么?
“但是就這半個月,胡先生堂上的考核,她每每都是第一,謙德錄那種冗長而繁瑣的篇章,她看一眼就能記得。”
聽到這里,文清方才明白,為何弄墨會看上這個有些狡黠的丫頭。
“你大概也看出來了,這丫頭慣會裝庸直。”弄墨說著笑了笑,“你也別怪她,她這么做是怕自己露了精明會被人猜忌。”
說著弄墨嘆了口氣,“撿到她時,李嬤嬤曾質疑她的動機,她一時不忿就將自己臉給畫花了,現在還留著痕。怕是這件事在她心里還是有些影響,才凡事都將自己藏起來。”
文清那日也曾替主母來過問這丫頭的事,念及此,也不由嘆了口氣。
“所以你打算送她去華清齋?”
弄墨并不藏著掖著,道:“這上陽園內的日子過于安逸,在這里她成不了大才,可惜了。”
“可她一非裴氏之人,又無大的背景,如今也無才名,要進華清齋怕是難。”
裴氏的華清齋中人才濟濟,除了裴世族內還有各國王室精英。
聞此,弄墨眼露笑意,文清會意,立刻明白為何阿笙白日里會出現在清風館外。
“你是想讓她在清風館內討賞?”
弄墨點了點頭,并不避諱,道:“清風館如今聚集著七國大家,但凡她能得一人賞,便有底氣向華清齋提出入堂的要求。”
裴氏重才,這個年紀能得大家賞識,這樣的人才必然不會放過。
“不過。”弄墨看了看文清,“清風館如今把守森嚴,她能不能進去還得要你幫幫忙。”
文清聞此,笑問:“她既然如此有能力,當能過館前的辭賦題才是。”
弄墨嘆了口氣,“她畢竟年紀擺在那,文辭一事你我皆知,非時間與見識不可造就。”
“那你怎么確定,七國才子云集,她能從中得賞?”
弄墨往后靠了靠,淺聲道:“若要向上搏擊,須自身強硬,這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
能鋪路的地方盡量扶持,幫不到的地方,自然也就只能看她自身了。
次日,文清帶著阿笙從小路到了清風館外,她看了看清風館外的冷清,顯然今日來挑戰的人少了許多。
“若要在那里面得個賞,你就得拿出你的精明來,可懂?”
阿笙點了點頭,又道:“多謝姑姑指教。”
文清嘆了口氣,道:“去吧。”
文清提前將那文辭題的答案給了阿笙,應當是無礙了。她遠遠地看著阿笙去了守題人處,站立了一會,便交上了答案,而后順利入內,方才轉身離去。
尚未行兩步,卻聽往來的侍女道:“今日清風館換了題,倒是一個人也沒能答出。”
聞此,文清心下一驚,回頭看向清風館外空空無一人的場地,那丫頭竟然憑自己的本事進去了。她不由苦笑,弄墨看上的人,當是有些本事的。
清風館的弄月堂內,梵香撩動,微風淺拂。
少年身著滄海浮生服,湛藍的絲線與光暈結合,讓整個人顯得矜貴而不失舒雅,他正與對面的老者手談一局。
這一局很長,從清晨到現在都尚未結束,老者的每一步都下的十分謹慎。
“今日館中倒是清閑了不少。”
昨日里的辭賦題,答上來的人不少,畢竟是裴氏,文辭斐然之人頗多。因而今日,便換了一題。這一題是民生題,由九曲當代的國策大師離原所出。
論的是糧運一事。
淮安乃九曲農糧產地,每年都須穿過大山往中州送糧,路途艱險,費時費力,而水運航道又太受季節影響,水量豐沛時尚可,若水罕之時,則舟船難過。
而離原此題便是問,能否有良策改善這個境況。
就這樣一題,今日至今,還無人答出。
此時前館的侍從來報,已有人答出此題入館。
“哦?”仲景放下手中懸空的棋子,問道:“如何作答的?”
侍從躬身,道:“答,在上游開湖蓄水,除了可充沛航道水量之外,閑時還能灌溉農田。”
聞此,仲景眼中有光,又問:“那航道上下高勢差又如何破?”
“答,彎曲鑿道,緩解坡度。”
得此答案,仲景大笑,“倒是與離原的話相差無幾。”
裴鈺亦放下棋子,問那侍從,“是何人答出?”
侍從頓了頓,道:“一個小姑娘,約莫十歲的模樣。”
這園內這般年紀的多是來客,不知為何,裴鈺忽然想起了那個在七步橋上怒罵文禮之法的丫頭。
他復又問:“現在人在何處?”
“往沉畫堂去了。”
“走走,”仲景起身,“我們也去瞧瞧什么丫頭這般年紀就有這能耐。”
裴鈺看了看棋盤之上,黑子頹敗難挽其勢,他也不戳破仲景悔棋的意圖,淺笑著應承。
清風館按琴棋書畫香墨器皿分了多個堂室,而沉畫堂內陳列的則是裴氏多年來四方搜尋來的名家名畫,或者佚名不詳卻畫技驚艷的畫作。
阿笙走進其內,尚有些人還在品著畫作,室內十分安靜。
她走走停停地看著,上面好些畫家她都曾聞其名。蘇父曾經也極愛筆墨一道,家中藏畫不少。
阿笙行至一個角落,卻被一幅戲春圖吸引了眼光,她快步上前,細細端倪。
畫中春山藏煙,草木勃發,天地遼闊中,一女子著紅袍騎大馬,肆意而昂揚地奔馳在遼闊的原野之上。
畫作落款,唯“殊文”二字。
那是父親的畫作!
阿笙微蹙著眉,眸光柔動地看著那副畫作,早年聽母親說過,父親曾以殊文之名作畫,也曾名動一時,但為了官場奔波,終是頹廢了此事。
阿笙湊近了去看,那騎馬的女子與母親有幾分相似,卻年少了許多。那畫中女子在天地之間笑得肆意昂揚。
未曾想,她能在裴氏的館藏中見到父親年輕時的畫作,究竟是否是天意。
她微紅著眼,往后退了三步,屈膝疊掌,以額貼手,低身拜服。堂內寂靜,無人擾她哀思。
“你識得殊文?”
老者的聲音驚動了堂內眾人,阿笙一驚,回頭看到一名鶴須花發的老者,他體態頗有福相,甚是和氣地看著自己,而他的身后,站著的是那個驚世絕艷的少年,而他此時定靜的眼神仿似能將人洞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