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上云霄

139 半錢(三)

周福悄悄地走了進來。垂首站在角落,絲毫沒有打擾到這對父女。

只是,若是有人注意他的話,也許就能發現他的嘴唇微微嚅動,仿佛說了些什么。

而皇上的耳朵微微動了動,眉宇間的憤怒一閃而過,臉上的笑容卻越發溫和起來。

一本畫冊翻完,皇上揉了揉長安的頭發,憐惜地道:“安安,陪父皇散步去。記得御醫說的么,要經常走動,身體才能越來越好”

長安“恩”了一聲從父皇腿上跳了下來,整了整衣服,對著鄧婕妤笑了笑,握住了皇上的大手,道:“父皇,安安明白。瑞弟弟說,他每天早上要跑好不一會呢,是不是因為弟弟他從小就跑步,所以才從不生病呢?”

皇上點點頭,道:“所以安安也要常常走動”他走過鄧婕妤身邊。吩咐道:“備飯吧,朕今兒在這用飯。”

鄧婕妤心中一喜,微笑著答應下來,跟在這父女身后張羅去了。皇上讓她備飯,話里的意思就是要她的小廚房準備,而不是由御膳房送來

而且,皇上用過飯,通常就在秋宜宮歇下了,算算日子,今兒不正是她的“易孕日”么,也許她也能再次有喜呢!她就不信,自己還比不過一個宮女出身的才人有福氣!那個女人除了比自己年經兩歲幾歲,那一點比自己有優勢?

(注:“易孕日”這個算法據說是太宗陛下發明的,雖沒有理論依據,但秘聞說相當準確,比御醫信奉的那個說法受孕的幾率要大很多。令:古代中醫認為,女子月經之后的幾日,才是容易受孕之時。)

不提這鄧婕妤的種種心思,只說皇上牽著女兒在聽泉院說說笑笑,走走停停,不知不覺,便走到了后院。

后院的一個獨門小院里,青竹正坐在一個小凳子上,緊張地看著身前的灶火。陶罐中已經開始咕嘟直響,陣陣藥味也漸漸散發開來,藥味越來越重,八分火候的時辰馬上就要到了。

只見青竹從懷中掏出那包著三倍于四分之一錢的雷公藤粉末的白紙包。努力控制著不讓自己的雙手顫抖,將紙包打開了一半,以便等到湯藥煎到八成火候,她能及時將藥粉倒進藥罐里

她沒有注意到的是,她的身后不遠的地方,皇上笑瞇瞇的眼中露出一絲寒光皇上低頭對長安溫和地道:“安安,想不想去馮母妃那些吃飯?父皇告訴你,馮母妃那里的飯菜可香了呢!”

長安聞言,眼睛一亮,道:“真的么?我能去和馮母妃那里和瑞兒弟弟一起吃飯?”然后又看了看正在煎藥的青竹,猶豫道:“可是父皇,我還沒喝藥呢。”

皇上聞言,眼睛又是一瞇,笑道:“御醫不是說安安的身體好多了么?晚一天喝藥沒關系的。”說罷,招過幾個小太監,道:“安安乖,讓這幾個公公送你先去,父皇找你母妃有點事兒商量之后,就去找你。”

長安懂事地點了點頭,在幾位小太監護送之下,上了車攆。很快出了聽泉院。

等到長安的身影看不見了,皇上才微微挺了挺腰,望著那正在煎藥的青竹,露出毫不掩飾的殺意。這該死的奴婢,居然敢在高貴的公主身上動手腳!膽大包天!

“動手!”皇上低聲吩咐道:“別讓她有機會找死!朕要知道是誰站在她身后,給了她天大的膽子!”

周福聞言一揮手,頓時后院中憑空出現了幾道身影,無聲無息地將青竹圍了起來。

話說青竹正全神貫注地盯著藥罐,分辨著藥灌內藥材發出的咕咕聲響,突然,她神色一動,伸手將陶罐的蓋子揭開,就要將手中的白紙包打開倒進去

就在此時,她的身后突然伸出一只大手,閃電般將她的拿著紙包的右手緊緊抓住,瞬間將她手中的白紙包搶了過來,隨后用力一帶,青竹不由自主地被拉離藥罐,跌坐在地。

這皇宮內院的,自己怎么會遭遇襲擊?青竹心頭閃過一絲疑惑,但還不待她有所反應,又一青衣人欺身上前,伸手“咔吧”一聲將青竹的下巴卸掉,隨后捏開她的嘴,將她的牙縫及舌頭下面所以能藏毒藥的地方仔細收索一邊,看看里面是否藏有毒藥

這還不算完,那青衣人又毫不客氣地將青竹渾身上下摸了個遍,將她身上帶著所有物品都收羅出來,甚至連頭發里也沒放過。再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物品,才將青竹提到門外,丟在地上。

此時,開始那個一個青衣人已經將灶火熄滅,火上的藥罐也被小心地端在一邊。

青竹被那黑衣人“摸”的臉色通紅,正要叫喊,抬頭正看見那青衣人將她那包著三倍劑量的雷公藤粉末的白紙包,恭敬地呈現在皇上面前

“皇皇上”

青竹此時哪里還能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她在公主用的藥湯中動手腳,被當場捉個正著!謀害公主,那是誅三族的大罪!她的眼中透露出深深地絕望,眼中一片死灰。

“御醫到了么?”皇上沒有接那個白紙包。

“正在院外。”周福欠身道。

“讓他們進來。”

再說鄧婕妤難得地親臨廚房,看著宮人們照著她精心擬制的菜單忙活,沒多久,一個宮女進來稟報說,長安公主乘坐車攆出了秋宜宮。安安的車攆怎么突然出了秋宜宮?這個時候,她要去哪?

鄧婕妤還在疑惑,又一個宮女進來,稟報說,有幾位御醫正聚在聽泉院外。御醫又來做什么?突然想起此時剛好是長安用藥的時辰,心頭直覺不好,急急忙忙地來到聽泉院,正好跟在幾位御醫后面進了院子。

遠遠看見青竹跌坐在地,神色委頓。一臉絕望,鄧婕妤的心頓時突突直跳,臉色瞬間慘白,一個站立不穩,幾近栽倒在地。幸好紫竹及時扶住了她。

“主子,青竹她”紫竹也看到了青竹此時的摸樣,萬分不解,青竹她怎么一副等死了樣子?她犯了什么事?

突然又見前面的鄧婕妤似要栽倒,趕緊伸手扶住,低聲道:“主子,您怎么了?”

扶著紫竹的手臂。鄧婕妤仿佛有了點力氣,心道:不能慌,不能亂說不定只是青竹不小心沖撞了皇上,而不是藥劑的事情呢?

鄧婕妤穩了穩心神,焦急地走到皇上身邊,道:“皇上,青竹她皇上,看在青竹從小與臣妾一同長大的情分上,看在青竹照看安安有功的情分上,若是青竹沖撞了您,臣妾懇請您從輕發落”

皇上看也不看鄧婕妤一眼,冷哼一聲,揮手進了聽泉院的正廳。他的身后,一個青衣人提著青竹,另外幾個小太監捧著從青竹身上搜出來的零零碎碎,以及三位胡子發白的御醫和鄧婕妤等人,也跟著進了大廳。

“三位御醫都是關注公主病情的老人了,朕問你們,若是這么大劑量的雷公藤粉末用下去,公主將會怎樣?”皇上在主位上坐下,望著三位御醫問道。

那帶著白紙包的青衣人聞言,將手中的紙包小心地打開,給三個御醫過目。

“這”看了紙包中的藥粉,三位御醫都是臉色一白。他們長年與藥材藥粉打交道,根本就無需工具,但用目測,就能看出這藥粉的分量!

而作為常年對公主身體狀況負責的三位御醫,公主用的是什么藥方,藥方中此種粉末的藥量是多少,他們可是一清二楚的。

“皇上”一個看似年紀最大的御醫拱手道:“皇上,這份雷公藤粉末,約為四分之三錢,足足比藥方上的四分之一錢多了半錢!若是用這種劑量配成的藥湯給公主用下去”

“說!”

“是。若是這種藥湯給公主用下去,以公主此刻的身體狀況,雖不會致命,但恐怕公主要臥床三年”

老御醫的話還沒落音,只見鄧婕妤伸手抓過桌子上的一個藍釉瓷杯。沖著青竹的腦袋狠狠地砸了過去,那力道,若是真被她砸中,青竹恐怕會命喪當場!只聽她口中大叫道:“青竹!你這個賤婢,竟然毒害安安!”

好在擒住青竹的青衣人站里的位置離青竹并不遠,這么短的距離之下,用手抓已經來不及,他只好飛起一腳,將她瓷杯稍稍踢偏了方向,“砰”的一聲,在青石地板上摔了個粉碎。

“鄧菡!”皇上厲呵一聲。這么個杯子砸下去,是想將人砸死么!

他不曾想到的是,此刻在鄧婕妤心中,真的是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讓這青竹沒有開口之前死掉!

說什么也不能讓青竹將自己供出來!謀害親生女兒!天啊,自己怎么會這么殘忍?

此刻鄧婕妤雙目赤紅,怒發沖冠,仿佛沒有聽到皇上的厲呵,發瘋一般地沖向坐在地上的青竹,一陣拳打腳踢,邊打邊尖叫道:“你個賤婢,竟然謀害安安!你怎么不去死!我要讓你碎尸萬段!”

青竹聽見鄧婕妤怨毒“死”咒,灰暗絕望的瞳孔中有了點焦距,她看見鄧婕妤狠狠抓著自己頭發廝打,盯著她的眼神陰森冰冷,青竹動了動嘴唇,扯出了一抹微笑,隨后仿佛不想在理會鄧婕妤,她閉上了眼睛。

“夠了!”皇上拍案而起,指著鄧婕妤呵道:“成何體統!”

鄧婕妤放開青竹,轉身跪倒在皇上面前,哭道:“皇上!可憐安安,您的親女兒,大宋高貴的公主,她才九歲!皇上,您一定要替安安報仇,將這賤婢千刀萬剮!”

說罷又指著青竹道:“青竹!你我自幼一起長大,你跟了我二十六年,我何曾虧待過你!你這黑心黑肺的賤婢!白眼狼!說!你是受到何人指使,竟然毒害安安!你可知道,毒害公主,是個什么罪名!”

青竹仿佛低頭認命,不聲不吭。

鄧婕妤正要再罵,皇上道:“將這宮婢帶下去,仔細看押,不許與任何人接觸!周福,明親自審問!”

“奴才領旨。”周福恭身行禮后,揮手領著幾個青衣人提著青竹退出房間。

沒人注意的是,青竹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小片碎瓷

鄧婕妤望著被帶下去的青竹,心中惶惶,臉色蒼白,淚流不止。她不知道青竹會不會為了維護她而自殺,不知道青竹能不能在這嚴密的防范下自殺

此刻,無盡的悔恨在她心中不住啃噬安安是自己親生的女兒啊,自己怎么會為了皇上的幾次臨幸,讓親生女兒在九年中受盡病痛的折磨?自己這樣的母親,還算是一個母親么?“安安她”

皇上冷道:“安安被朕暫時送去了馮才人那里。哼!鄧菡,你怎么說也是當了是來年的婕妤了,竟然連身邊使用的人都辨別不清!若不是朕今日湊巧將那青竹揪了出來,安安就要在床上躺三年!”

“鄧菡啊鄧菡!那青竹可是你的陪嫁丫鬟!”皇上越說越怒,想起御醫的話,心中一陣后怕,若不是那女人關心長安健康,及時通告了朕,那自己乖巧善良的女兒,就要再次遭受可怕的折磨!“你怎會這般沒用,自己的陪嫁丫鬟也能被人收買!你這秋宜宮,也該好好清理了!”

“臣妾臣妾知罪”鄧婕妤淚眼朦朧,絲毫不敢分辨。

“哼!”皇上一甩衣袖,起身道:“安安今晚就在星月閣卸歇下了。她回來后,你告訴她,說是青竹家中的父母生病,回去侍奉雙親去了。”

想起健康聰明的瑞兒,對比其他子女,皇上越發覺得這些女人無用,再看了哭泣不已的鄧婕妤更加厭煩,再不想與她多說一句,甩袖出了聽泉院,乘上御攆,道:“去星月閣。”

“主子”紫竹暗自打量了一下鄧婕妤的神色,見她神智清醒,不像是發病的樣子,才小心地上前,將鄧婕妤攙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