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漸又夢到自己成親了。
布置成大片喜慶顏色的禮堂里,他拉著蓋頭下女人的手正在拜天地。
四面都是贊譽的聲音和帶著對新人新婦充滿祝福的竊竊私語聲,一派歡樂祥和。
然而等他拜完天地,剛行夫妻對拜,那女人卻突然冷笑著把他一推,揮劍斬斷了彩綢,跑了!
就留下他一個人面對滿堂震驚的賓客和臺上的龍鳳喜燭。
基于這三年里每隔一段時間杜漸就要被這個女人甩一回,這次他打定主意要掀開她蓋頭看看模樣。
追到門外卻是一片荒野,枯樹都只有兩三棵,哪里還有什么女人?
再回頭看看喜堂,又哪里有什么喜堂?眼前滿是斷了胳膊的羅漢和密布的蛛絲網,分明就是座破廟!
杜漸睜開眼,對著帳頂看了會兒,頗有些晦氣地下地倒了杯冷茶。
窗外天色朦朧,風聲淺微,遠遠地有幾聲雞鳴傳來。
早春二月的薄霧如同把清晨的江南蒙上了一層輕紗,才綻芽的柳枝在淺淡的天光下隨風搖曳,光禿禿的枝條看起來跟夢里山上的枯樹有七八分相似。
他呷了口茶,院門的吱呀聲就驀然劃破了這一幕寧靜。
程湄跨門進來,邊走還邊跟隨行的丫鬟吩咐著什么,走到門內乍然望見大開的窗內執杯靜立的他,那眉目一喜,如同晴光照耀了山巒,頓時提著裙子如同只蝴蝶般飛奔了過來。
杜漸眉頭微動,不著痕跡地離開窗戶退到屋內,拿起件袍子穿在身上。
“杜漸!”房門被推開,程湄直闖進來:“明兒花朝節,你陪我去!”
女孩聲音嬌膩,像烤化了的蜜糖。
杜漸晃了晃手里的茶杯,說道:“府里護衛多的是,我讓張泉跟你去。”
“誰要讓張泉跟我去了?!”她撒起嬌來。又偷瞄著他:“這種日子怎么能隨便帶人?何況我還是個官家小姐。我看你屋里太素了,回頭我買兩盆花給你擺擺。”
花朝節上女子給心儀的男子送花示愛是長興的風俗。
杜漸笑了一下,踱出房門來,望著屋檐那頭的天際:“那不合適。”
“怎么不合適?”程湄追出來,“難不成我堂堂知州的女兒還配不上你一個小小護衛不成!”
杜漸在廊下頓了會兒,揚唇回頭:“倒不是配不上,只是我已經成了親。若收了二小姐的花,回頭我就不好跟媳婦兒交代了。”
程湄臉色一變……
“頭兒,您起來了?大人傳令讓您即刻去書房!”
護衛陳四的聲音打破了廊下這瞬間而來的死寂。看著程湄如土的面色,以及斜睨而來的杜漸的目光,他不由自主地退后半步,搔了搔后腦勺。
程湄被瞅得越發掛不住,頂著脹紅的臉,抿唇沖杜漸跺了一腳,走了。
杜漸收回目光望著陳四:“什么事情?”
大人是指的長興州知州程嘯,也就是程湄的父親,以及他的東家。
“又發生什么事?”話剛落音,恰巧那邊廂楊禪也開門走了出來。
“不知道,”陳四扭頭轉了個兩人都看得見的朝向,“只聽說半個時辰前知府那邊忽有公文傳來,大人見過信使后就差小的來傳信給二位了。
“——方才敲過楊頭兒的門才過來請杜頭兒您的,二位收拾好了就快去吧。”
護衛后面的話是沖杜漸說的。
楊禪站了一站,擺手讓護衛撤下,然后便神神秘秘地拉住進門更衣的杜漸:“去年夏天戶部侍郎陳廷琛上吊自盡的事情還沒消停,聽說最近朝中又有消息了,還聽說刑部有人往南邊來了,大人傳咱們,該不會跟這件事有關吧?”
半年前戶部侍郎陳廷琛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吊死在自家書房,現場留下晦澀不明的血書一封,事情鬧得挺大,朝廷著三司嚴查,但至今沒有定案。
前陣子有消息說吏部有人擴大了審查面,還傳說江南也傳了幾個官員進京調查,總之明面上雖然沒有人敢放肆議論,但私下卻傳得沸沸揚揚。
杜漸慢吞吞系起腰帶:“收收這心思吧,咱們是誰?就是朝廷有事,也輪不得到你我伸手。”
三個月前前往下屬縣衙巡查歸來的程嘯在城郊遭遇匪寇襲擊,當時路過的杜漸以一敵眾,以極漂亮的身手自匪徒手里救下了他們,接而又在駕著牛車進城的楊禪協助下共同捉住了匪徒頭子。
自此,他們倆就被程嘯重金聘請留在府內,當了三十個護衛的頭兒。
一個小小護衛,能跟朝政挨得上邊兒?
楊禪點點頭。正要出門,陳四又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了:“大人來了!”
杜漸未及抬頭,程嘯已經到了門下:“能出門了嗎?利索點兒!”
由于兩人于程嘯還有救命之恩,素日進出他極少擺官老爺架子,頗稱得上和善。
今早不光是急召,還這樣一見面便沉臉厲聲地,更兼這般等不及地直接尋了過來,就顯得有些不尋常起來。
“不知要去哪兒?大人只管吩咐便是!”楊禪應道。
“剛才收到知府大人傳來的急件,說是南康衛有人往長興州來取卷宗,人已經來了兩日卻未曾前來報到!”
程嘯說著把手里一封信遞過來,面色是少見的凝重:“我先前已讓人去打聽了一圈,確定就住在同慶客棧。你們倆趕緊負責帶人去把他給迎進府來!”
楊禪接了信紙:“人到了客棧兩日,居然也不曾來個消息?”
程嘯拂袖道:“說是來取物,看這情形,自然是來巡察的意思!這些兵油子,慣會捉咱們這些地方官的把柄敲榨揩油!
“先在客棧里住上兩日才著人來傳訊,這不是明擺著想‘微服私訪’查到點什么然后好拿來敲我竹杠么!
“眼下又值花朝節期,可鉆空子的地方太多了,你們速去速回,別給我捅漏子!”
去年北邊兩省鬧饑荒,加之朝中黨爭不斷,舉措失當,導致各地近來鬧事者也層出不窮。
近幾年海面不是那么平靜,東瀛人常在海面搔擾,武將們本就容易受提拔重用,加之匪情一出,各級官府必須倚仗衛所平亂,便使他們氣焰越發囂張起來。
南康衛是負責鎮守湖州、嘉興的衛所,難免跟地方官員有些這樣那樣的沖突,程嘯私下里不待見,明面上卻不敢得罪。
楊禪把信遞給杜漸。
杜漸垂眼掃了兩行,目光忽定在信紙上:“姓沈?”
“有問題?”程嘯看過來。
杜漸定眼看了半晌,搖搖頭把信折起來:“不,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