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端

第三十一章 景云的心事

景云隨著皇帝出宮去,將眾人遠遠的甩在了身后。

愈是靠近瑯嬛閣,景云的心就越發的緊張起來,他完全是靠著多年的職業訓練,才有了那份安閑的定力。

皇帝的心情很好,面上都是蓬勃的青春氣息,景云看著皇帝的臉,就忽然間心里酸酸的。

景云總能記得在自己二十年的太監生涯中,只有對衡英是起了不該有的欲念。

一招錯,步步錯,如今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起來。

身在宮闈,便該不偏不倚,盡忠職守便好。

可是人啊,哪能時時刻刻管住自己的心呢。

即使是一個見慣了宮中生死的太監,也不能。

記得那一年,衡英才十三歲,第一次進宮拜見皇后娘娘。

彼時,皇后娘娘的親生兒子還沒有生病,大家也都惦記著讓適齡的女兒入宮覲見。若能蒙皇后青眼,嫁給皇三子當王妃,那以后整個帝國都會被收在羽下。

誰不知道,作為嫡出的皇三子肯定是要繼承帝位的。

那一年,皇三子姬繁泓剛剛十五歲,已經長身玉立、英氣逼人,惹得京中少女無限思慕。

景云本是司案太監,見到皇后的日子并不多。

那一日,恰巧安烈帝心情好,說要去看看姜皇后,讓景云帶著一副地方官進貢的西洲島卷軸一起過去。

剛剛走進姜皇后居住的碧霄宮,就看見一個鵝黃衫子的少女在那里立著,輕盈地仿佛不惹一點塵埃,還看不清面目就被緊緊攫去了一顆心。

進來行禮之后,景云站在一邊。

只聽皇后緩緩道:“給陛下說說你的姓名。”

那鵝黃衫子的少女抬起頭,笑吟吟地答道:“姜衡英,父親希望我如山間杜衡,似玉如英。”

皇后溫和地笑容綻放在殿宇間,照得衡英臉上也充滿了喜樂。

安烈帝在一邊撫掌大笑,“這就是你的侄女衡英啊,皇后你就是滿意,也不用這樣笑地停不下來啊。”

望著面上緋紅的少女,景云知道,這就是他的劫難了,他不敢看,卻又忍不住想去看。

直到安烈帝連著喚了他兩次,才回過神來。

他連忙捧上卷軸,皇后身邊的侍女彩墨收了,又等著皇后跟安烈帝說了幾句閑話,才慢慢退出來。

安烈帝這一天特別的開心,例外召見了翰林院的一個小小編修。

安烈帝一向痛恨酸儒,這次召見,讓翰林院一干上下都有點摸不著頭腦。皇帝親自溫言撫慰不說,還賞賜了豫州今春新供的茶葉。

沒過幾日,宮中就傳遍了,說翰林院編修姜崇易之女被皇后看中,待及笄之后就要許配給三皇子姬繁泓了。

大家都羨慕這姜家的小姐,真是有福氣,竟能嫁給三皇子。連帶那翰林院的窮酸,也要跟著發達起來了吧。

景云聽到,心中傷痛難言,知道嫁給三皇子是無數少女的夢想,大概,她也是很開心的。

這之后,衡英就經常入宮覲見,景云也經常換了差事,侯在宮道上等她。

如果引導她的宮人是景云熟識的宮女,他便走近一些,有時候陪著走一段路。

時間長了,衡英也注意到了這個太監并不是宮內引導的小黃門,而是安烈帝御書房的紅人。

有時候,也會跟他說幾句話。

景云注意到,衡英并沒有因為跟三皇子有了婚約而充滿快樂,相反,她總是憂心忡忡,對宮內的紛紛擾擾并不在意。

她進宮也只是給皇后定期請安,送一些家常的物件,母親的刺繡,父親手抄的詩集之類。

這種不快樂、不期待的神情她甚至并不掩飾,連三皇子也慢慢察覺了出來,鬧著要公開選妃。

有一次見四下無人,景云問她,“人人都盼著嫁給豐神俊朗的三皇子,為何你不開心呢?”

衡英托著腮想了想,“我不是非得回答你,但我確實想找個人說一說。”

衡英的話讓景云一愣,他沒想到衡英真的會跟他說話。

“哦,我是那個可信之人嗎?”景云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絲悸動,她竟然相信他。

“談不上可信,但你是御書房的紅太監,自然知道各種事情該有的分寸。

而且,你喜歡我。”

衡英的眼神清亮,一點也不回避,倒是嚇了景云一跳。

“姜小姐說笑了,我只是一個太監而已。”

景云有些窘,比他剛出師寫不出條陳那會,還要窘迫幾分。

衡英的神情恢復了憂郁,畢竟還是一個半大孩子,她的心思就算靈巧,也藏不住那些對愛情的向往。

“我的父親雖然也姓姜,但跟皇后并不是同宗。且不說,我能不能得到皇后的庇佑。

就是皇后娘娘自身,在宮里也不過爾爾。

深宮之中,哪有深情?”

景云不自覺去捂住了她的嘴,“這話可說不得,中宮娘娘可容不得我們談論。”

衡英也自覺失言,壓低了聲音道:“衡英所求,不過天下清明,有一心人相伴,而不是什么榮華富貴。

景云公公,你覺得三皇子是嗎?”

景云擺了擺手,“且罷,我有一分力,便助你一分吧。”

后來三皇子忽然病故,衡英匆忙出嫁,都仿佛一場夢境。

直到前年,他們在甘泉宮再次相逢,原本以為此生再不相見,卻在兵荒馬亂之際,被命運之手推著又糾纏在一處了。

新皇帝那時心意煩亂,見了衡英在禮佛甚是不解。

不知衡英說了什么,兩個人就屏退了眾人,連追隨在側的愉貴妃也被遣了出來。

足足談了一炷香的功夫,要不是若水將軍忽然趕到,愉貴妃就要發脾氣了。

景云還顧不上敘舊,就見衡英已經被新皇帝尊為上賓了。

“也好也好,只要她安好,怎樣都行。”

景云拍了拍胸口,掩不住的慌亂,恰巧衡英的目光看過來,嫣然一笑間,他又一次傾倒了。

那樣慌亂的時刻,衡英還是那般鎮定,那樣一個妙人兒,怎么就恰巧在甘泉宮呢?

事后,他想了又想,也想不出答案。

她不是說宮廷中哪來的深情嗎,怎么又要來淌這渾水?她就那么想要一個清明的天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