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第六卷殿前歡 第三十六章 天下有狗,誰人趕之?

第三十六章天下有狗,誰人趕之?

秦老爺子安靜地坐在大石頭上,然后笑了起來,老年人的笑容總是顯得那樣的平緩與溫和,就像是早已脫去了一應的激烈情緒,有的只是洞悉世事的平靜。

他身上穿著棉被,披著那件大衣,顯得有些臃腫,只是老爺子的身軀異常高大魁梧,所以并不顯得累贅。

“不要太擔心。”

老爺子負著雙手,站在雪水一片的菜地面前,微微抬頭,用那雙已經有些渾濁的雙眼看著天上偶爾穿過夜云的冬月,蒼老的臉上浮現著一絲許久未曾見的霸氣。

秦恒昨天夜里才知道山谷里的安排,在滿懷震驚之余,并不是很清楚父親為什么會突然對范閑動手,他身為秦家這一代的接班人,從理智上來講,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家族忽然無緣無故惹上范閑這么一個難惹的敵人,但是……他沒有反對。

因為他相信自己的父親之所以會這樣安排,一定有他的原因。而且他是兒子,是軍人家的兒子,習慣了以軍中的態度,迎接父親的命令,在秦家之中,老爺子就是元帥,其余的人都是下面的將官。

對于命令,只能接受,不用解釋。

秦恒也是聰明人,自然知道父親之所以在山谷事敗之后并不擔心的原因是什么……范閑在朝中的敵人太多,似乎無論是哪一方的勢力,都有可能趕在范閑回京之前試圖狙殺他,而秦家,卻是所有的勢力當中,最不可能出手的那一方。

就連秦恒自己都想不明白父親為什么要殺范閑,更何況朝廷里那些負責調查的人們。

而且自己家是秦家,就算陛下最后懷疑到什么。但在沒有一絲證據的情況下,也不可能就此問罪。

“我朝大軍五停之中,我秦家占了一停,葉家占了一停。”老爺子緩緩說道:“如果你身為一位帝王,會不會允許這種現象?”

秦恒默然,低頭看著腳前的爛泥地。

老爺子輕聲說道:“可陛下會允許,因為陛下有雄心,他安安靜靜地等了十幾年。只是為了等北邊那個光頭,東邊那個白癡死……或者老,所以他允許我們秦葉兩家暫時保存著,因為將來要征戰天下,總是需要將士們去沖殺地。”

老爺子微笑說道:“為父當年也號稱一代名將,只是如今年歲早已大了。而當今名將,自然以北齊那位上杉虎為首,我大慶還有大殿下、有小乙。葉重雖比我年紀小不少。但常年負責京都守備,早已失卻了當年的厲氣。可是誰都沒有想過……這天下最厲害的領兵大將不是旁人,其實,就是陛下。”

秦恒依然沉默,心里卻十分肯定這個說法。他也是位軍人,正如慶國所有的軍人心中那般,對于一直深居內宮的皇帝陛下有一股從內心生出的敬畏與崇拜,雖然陛下已經有十幾年未曾領兵。但是歷史早已證明,三次北伐,將橫亙大陸的大魏打的七零八落,雖然未曾一統天下,但用兵如神這四字,確實可以用在陛下身上。

“葉家能夠存留到今天……”老爺子緩緩閉上眼睛,“是因為有葉流云那個老東西,而我們秦家雖然沒有葉流云。卻依然能夠存活到今天,是為什么?”

秦恒低頭說道:“因為有父親在。”

這是一句極誠懇地贊美,秦老爺子沉默少許,并沒有反對這個說法,自己的門生故舊遍及朝中軍內,如果葉流云是用自己的絕世武功為葉家保存著一個活路,而秦家則是在自己的遮蔽之下,幸福地在慶國生存著。

這一切都來源于自己。所以自己必須活著。雖然這么大的年紀,身體時常生病。可自己依然要活著。

“我忠于陛下……忠于慶國。”秦老爺子緩緩說道:“我從未做過對不起陛下的事情,所以,陛下也絕對不會對不起我。”

秦恒心里咯噔一聲,心想今天白天在山谷里狙殺欽差大臣范閑……那位可是陛下的私生子,難道這還不算對不起陛下?只是這句話他是斷然不敢問出口的。

秦老爺子雙眼平視前方,一股在軍中浸淫五十年所培養出地霸氣油然而生:“你不明白為父為何會選擇此時出手,我也不想將當年的事情都講給你知曉,我只是想教給你,什么是出手的時機。”

“當所有人都想不到你會出手的時候,出手。”秦老爺子回頭看了自己的兒子一眼,“當所有人都可能出手地時候,你出手。”

“這水已經夠渾了,不在乎多加我們一個。誰也不知道渾水下面的是什么,所以我們才會安全。”

“陛下雖然絕世英明,但畢竟深在宮中,對于很多事情無法獲得第一手的信息。”秦老爺子平靜說道:“如今這個世上,能夠猜到或者知道我與山谷之事有關系的,只有那兩個人。”

“而很奇妙地是,這兩個人都不會對陛下說。”

“所以這次的行動雖然失敗了,但是只要沒有被人擺到臺面上來,這本身就是一次成功。”

秦恒忍了許久,終于忍不住低聲問道:“為什么那兩個人不會對陛下說?”

“因為老跛子從一開始就在沉默。”秦老爺子的唇角泛起一絲譏諷之意,“不論他因為什么原因沉默,這次山谷里的狙殺有他們監察院的配合,他如果現在把這事挑明了,在陛下面前,該如何解釋?”

秦恒明白了,卻還是不明白,為什么陳院長大人會沉默,難道他……也想范閑死?這是怎么都說不通的事情,他沉默片刻后說道:“可是……如果院長大人將我們埋在里面的那人揪了出來。豈不是可以向陛下陳述他的猜測?”

“猜測。”老爺子冷冷說道:“你也知道,這只是猜測,陛下憑什么就相信他地猜測?更何況那個人又豈是這般好揪出來的?”

“還有另外一個人呢?”

秦老爺子蒼老的面容上多出了一絲紅潤,似乎許久沒有參與地斗爭讓他整個人年輕了起來,他輕聲嘲笑說道:“在陛下治下的朝廷里,我唯一有所警懼的便是當年的林相和陳院長,林相被陛下逼著辭了官,陳萍萍又另有心思……至于長公主。”

老爺子帶著一絲譏笑說道:“如果長公主要挑事兒。我老秦家會出問題,燕小乙難道就能置身事外?”

秦恒愕然抬首,燕小乙兒子藏身自己屬下的事情,他也是昨天夜里才知道,而且從父親地神態看來,他自然明白了,燕小乙兒子在山谷前就對范閑進行夜襲,繼而將范閑一行人拖進山谷之中。這竟是老爺子一手安排地!

想到此節,他的心中不禁對父親產生了一絲敬畏,老爺子許多年不曾視事,一旦出手,果然厲害。

“我秦家一直站在陛下這方。在朝事之中保持中立。”秦老爺子漠然說道:“如今兩邊都在拖咱們下水,那便下好了,我自然也要將他們拖住,大家抱成一團。看看以后怎么走吧。”

老爺子嘆息了一聲。

秦恒卻在心里想著,朝中軍中這些大人物們都各有心思,如果真要抱成團了,那……陛下豈不是成了孤家寡人?

“今天你在樞密院前見著什么了?”

老爺子雖然早已從自己地情報系統知道了當時的情況,卻依然想從兒子的嘴里聽一遍。秦恒將當時的情形講了一遍,重點放在范閑的神態以及那名慘不忍睹……的血人之上。

血人便是山谷中留下的唯一活口,雙臂斷,一眼瞎。身負重傷,奄奄一息卻不得便死。

“那是我軍中好漢,不能受監察院的侮辱。”

老爺子冷冷說道。

秦恒知道負責山谷狙殺地那批人是自己家在崤山沖暗中訓練的私兵,在軍方的花名冊上是根本看不到的,所以就算范閑斬了那二百個人頭,秦家也不需要擔心什么,他遲疑說道:“那位將軍乃是硬氣之人……”

他的意思是,既然那人不會出賣秦家。何必冒著內線暴露地危險去滅口?

“我軍中之人。只可站著生,不可跪著活。”老爺子幽幽說道:“能讓他光榮的死去。是為父此時唯一能夠做到的補償。”

秦恒默然。一片冬月灑下銀光,與秦宅內的積雪一映,耀地微瑩一片。

老爺子咳了兩聲,往內宅走去,對自己的兒子最后說道:“以后做事決斷要快些,準備充分些。”

秦恒低頭,知道父親說的是今天山谷狙殺的最后,自己帶著守備師的騎兵進入山谷,卻被范閑小心翼翼地后手布置制住,根本無法進行最后的冒險嘗試。他自嘲地笑了一聲,心想碰上范閑這樣一個誰也不信的七竅玲瓏人,自己又能有什么法子?

第二日清晨,靜澄子府的后門處,如平時每個早間一般,來了一位送菜地漢子,漢子恭恭敬敬地將菜搬了進去,嗅了嗅府中的空氣,根本不敢說什么,賠著小意與府中管事聊了兩句,便趕緊退了出去。

從小巷里穿到正街上,送菜的漢子抬頭看了一眼靜澄子府的那個黑色匾額,揉了揉鼻子,心想言大人家實在是過于低調了,街坊們都知道,這宅子是陛下賞給言大人的,如今大人早已晉了三等伯爵,連小言公子也有了爵位,可這匾額卻是一直沒有改。

送菜的人離開,菜筐還是孤單地放在言府廚房旁的空地上。

管事看著四周沒有人,很自然地伸手去提了提菜筐,似乎是想看看今天的份量如何,那送菜地人有沒有克扣斤兩。

份量很足,管事滿意地笑了起來,將手袖到棉襖地口子里。免得被這大冬天的寒風凍著了,只是沒有人發現,他已經從那菜筐最上面一圈抽了根竹篾條。

來到書房,已經退休地四處主辦言若海已經如往年里每一天那般早起,洗漱已畢,正在抄寫一篇靜心的文論。

管事恭恭敬敬地奉上茶,然后有意無意間將那根不長的竹篾條放在了茶碗的旁邊。

言若海拿起那根竹篾條,皺了皺眉頭。手指微微用力從中折斷,取出一個小小的白布條,然后看著上面的字跡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的手指敲著桌面,敲了許久,似是在出神。

許久之后,如今的四處主辦,日后地監察院提司接班人小言公子言冰云推開書房的門走了進來,然后回身很溫柔地將門合上。

他坐到了父親的對面。接過了那張白色的布條,看著上面的內容,一向冷若霜枝的雙眉也忍不住皺了起來。

“那個活口……樞密院根本不敢接手,兩邊打了半天的官司,都知道燙手的厲害。誰也不敢放在自己地衙門里,就是生怕這個人忽然死了,提司大人會發瘋。”

言冰云憂慮說道:“就算我能想出法子,將那個人殺了滅口。可是……小范大人知道了怎么辦?”

言若海嘆了口氣,說道:“老爺子既然找上門來了,這件事情總是要做的。”

言冰云看著父親,也嘆了口氣,說道:“如果……將來提司大人知道山谷外的狙殺……我們明明事先就知道,卻不管不問,他會不會把我們的房子拆了,將我們父子二人砍了?”

言若海一怔。看著自己的兒子,再次嘆了口氣,嘆息里滿是無奈之意,說道:“這有什么法子?院長大人交待下來地事情,我們總不可能不做,小范大人如果要殺我們……我們只好建議他先去把那把輪椅拆了再說。”

言冰云一向冷漠的臉上也忍不住多出了一絲煩惱之意,半晌后說道:“父親是什么時候從軍中到的監察院?”

“有三十年了吧。”言若海想著往事,皺眉說道:“我在軍中雖然不出名。但暗底里卻是秦老爺子的親兵。只是埋在營中,一直沒有起什么作用。”

言冰云搖頭嘆道:“難怪老爺子這么信任你。不過父親一直在監察院里做到今天這個地位,想必老爺子心里也是很得意當年地安排。”

言若海第三次嘆氣,臉上似笑非笑說道:“可問題是……我在入軍之前,就已經是監察院的密探了,只能說……秦老爺子的運氣不怎么好。”

言冰云低頭說道:“院長大人果然一切智珠在握,算無遺策,只是不明白,明明可以阻止的事情,為什么非要眼睜睜看著這些事情發生呢?”

京都郊外的陳園之中,陳萍萍坐在輪椅之上打了個哈欠,對身邊滿臉憤怒的費介說道:“你急什么急?大清早地就要來殺我?他是你最疼的徒弟,難道就不是我最疼的接班人?”

費介眼中地幽火燃燒著,冷冰冰說道:“你到底要做什么?范閑差點兒就死了!”

陳萍萍咕噥了兩句,用那極有特色的微尖聲音說道:“為什么?當然就是為了這個事實,這個既定的事實……人人都說我是陛下的一條狗,但其實,那位老爺子才是陛下最大的忠狗……沒有點兒真正的鮮血噴涌出來,怎么能讓狗主人舍得打狗?”

陳萍萍拍拍雙手,舔著微干的嘴唇說道:“而且我一直很好奇,我把陛下的狗兒們都趕到了院子里面亂吠,陛下變成了孤家寡人,他能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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