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第六卷殿前歡 第八十三章 明園里的笑聲

(昨兒寫到的思思,是云之瀾的徒弟,東夷城女劍客呂思思,曾經在上卷杭州出現過,只是個龍套……和范閑家那位可不是一個人,汗,那思思大肚子,怎么能殺人。)

明青達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冷漠道:“母親不知道你曾經是長公主的宮女,但你知道我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不用刻意提醒我什么。我和殿下本來就是一條船上的人,我也不準備下船。”

他頓了頓,覺得在這女子身上撒氣沒有必要,搖頭說道:“信早就發給宮里了,長公主殿下一定有辦法拖住范閑的手。”

如果長公主殿下有空閑的時間,當然有足夠多的陰謀詭計,朝爭堂辯來拖延監察院對明家的進逼。

問題在于,其實大家現在都很忙。

招商錢莊的大掌柜冷漠地坐在明園華貴的花廳里,手邊的茶水一口未動,他的右手系著繃帶,不知道是不是在前天夜里的廝殺中受了傷。

此一時,彼一時,前天是招商錢莊主動找明家談生意,今天卻是明家在施暗手無效后,無奈地主動請求,所以這位大掌柜的態度明顯也不一樣。

明青達在后方偷偷看著對方的臉色,心想這位大掌柜雖然憤怒,但卻依然來了,想必是錢莊的幕后東家,不愿意因為前天那件事情,就影響了雙方之間的大買賣。

他正準備掀簾出去,卻發現自己的袖子被人拉住了,愕然回首一看,發現自己最疼的兒子明蘭石臉色慘白,欲言又止。

明青達皺著眉頭,低聲喝叱道:“現在什么時節了,有話就說。”

明蘭石往廳里瞄了一眼,臉色更加難看了,扯著父親的衣袖進了后廳,然后二話不說,便卟通一聲,跪在了他的面前。

“孩兒不孝……請父親殺了孩兒……”明蘭石鼓足勇氣,抬起頭來說道:“一定不能讓招商錢莊用那些調銀換股子!”

明青達沉默了片刻,緩緩啟唇問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明蘭石羞愧地低下頭去,說道:“孩兒……私下向招商錢莊調了一批銀子,用的是手中的半成干股做的押。”

明青達倒吸一口冷氣,面色變得極其難看,卻馬上回復了鎮靜,急促問道:“什么時候能回銀?訂的什么契?能不能找太平轉契?”

這問的是幾個關鍵問題,因為事涉明家歸屬的股子大事,明青達根本來不及痛罵自己的兒子,搶先問了出來,希望不要讓招商錢莊又多了這半成。

“死契……”明蘭石哭喪著臉說道:“至于回銀……原初以為是三個月,但眼下看來,應該是一分本錢都回不來了,太平應該也知道了這件事情,他們不會受轉的。”

原來明家一年里盡在風中雨中,被范閑憑恃著內庫出產,掐的快要喘不過氣來。明家少爺正如那日對他父親說的一樣,一直以為應該把明家的經營業務大方向進行調整,只有這樣,才不會永遠被范閑玩弄于股掌之間。

因為明青達的堅持,明蘭石只好暗中進行自己的嘗試,去年底用自己在明家的半成股子,換取了招商錢莊的現銀支持,他本以為這次嘗試會在極短的時間內獲得極大的收益,說服父親,但沒有想到……

明青達腦中嗡的一聲,險些暈厥了過去,半晌后才微微喘息著問道:“究竟是什么生意?又怎么會一點兒本錢都回不來?”

明蘭石看著暴怒的父親,遲疑半晌后才顫抖著說道:“是……私鹽生意。”

明青達一怔,半晌沒有說出話來。慶國最賺錢的生意永遠只有三門,一門是青樓生意,一門是內庫的皇商,一門就是販賣私鹽的大戶。而在這三樣當中,販賣私鹽回本最快,利潤也是最高。

“為什么回不了本?”明青達冷厲地盯著兒子的雙眸,一字一句說道:“我知道你是一個沉穩的人,就算是風險大的私鹽,你也一定有辦法保住本錢……告訴我,為什么回不了本?”

“因為……”明蘭石欲哭無淚,“前些天鹽茶衙門忽然查緝,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知道的消息,把所有的十二船私鹽全部扣了下來……我去找過人,可是根本沒有辦法。”

他沒有注意到父親愈來愈鐵青的臉色,一個勁兒地解釋道:“那些相關的關卡衙門,一向被家里養的挺好,根本沒有想到他們會忽然出手。再說楊繼美一向走的那條線,他向孩兒保證,一定沒有事兒……”

啪的一聲脆響!明青達猛的一記耳光,生生地把明蘭石扇到了地上!

明蘭石捂著發麻的臉,半躺在地上,感覺到有血從嘴里流了出來,看著如病獅一樣暴怒的父親,根本說不出話來。

“衙門?衙門!你也知道那是衙門!鹽茶衙門不敢查明家……可監察院難道不會逼著他們來查!”明青達壓低聲音咆哮著,眼中充滿了不敢置信的頹喪與暴怒,“楊繼美!你腦子里是不是進了水?那個賣鹽的苦力是薛清的一條狗!范閑在蘇州住的就是他的園子!”

明青達胸中一陣寒冷,一腳踹到了兒子的身上,咬著牙罵道:“我怎么養出了你這么蠢一個敗家子!”

他好不容易才平伏下心情,無力說道:“這鹽生意可留下把柄?仔細監察院用這個罪名斬了你。”

“請父親放心。”明蘭石掙扎著跪在他的面前,“那批銀子直接從招商錢莊出的,楊繼美那狗賊雖然知道是我,但官府找不到什么證據。”

“如果招商錢莊把你與他們的契結書拿到堂上……官府就有證據了。”明青達無奈地嘆息道。

明蘭石忽然心頭一寒:“這個錢莊……不會是范閑的吧?”

明青達身子一顫,片刻后沉默地搖搖頭:“不可能是范閑的,長公主在京里查過戶部,我們對范閑也盯得緊,他沒有這么多的銀子來做這個局。”

這話簡單,但背后所付出的辛苦極大,明家要和招商錢莊做生意,當然把招商錢莊的底子調查的清清楚楚,確認了范閑與招商錢莊沒有什么關系。然而明青達沒有想到,他調查出來的結果雖然不錯,招商錢莊的東家確實不是范閑……那東家是北齊的小皇帝!

“一切從謹慎出發。”明青達仰著頭,勉強控制住自己失敗的情緒:“讓出三成……對不起列祖列宗,但可以讓咱們再拖一段時間,等著京中的后手。”

然而,這兩年明家漸漸衰敗直至最后覆滅,其實便是因為……這個“拖字”!

許久之后,當坐在廳上的招商錢莊大掌柜打第二十個呵欠時,明家當代主人明青達陰沉著臉走了出來。

大掌柜微微一笑,說道:“明老爺子讓人好等。”

明青達沒有拱手行禮,也沒有說其余的東西,冷漠問道:“把蘭石那半成股子的契結書拿來,銷去一應書冊,我便應了你家東家的要求。”

“是,明老爺。”大掌柜依舊面色不變,從懷中取出一份文書,送到明青達的面前,正是明蘭石籌措販鹽銀兩所留下來的契結書,似乎他早有準備。

不等明青達開口,大掌柜輕聲說道:“那一份,回去后就銷除。”

明青達無力地點了點頭。

下午時分,明家與招商錢莊的各大帳房先生魚貫而入,大掌柜強力要求請來的觀禮富商們也坐到了一旁,由蘇州府派來的官府公證也做好了準備。

三張白紙鋪在案上,一枝墨筆龍飛鳳舞,須臾間,三份債務轉股子的文書便被寫成。在旁觀禮的孫熊諸氏富商與蘇州城里的年高老者看了半晌,才看明白上面寫的是什么,不由連連直吸冷氣,說不出的震驚!

招商錢莊入股明家,占股三成!

雖然江南的大人物們早看出了明家的窘狀,但誰也沒有料到,富可敵國的明家,竟然會難過到此等地步,居然稱不上山窮水盡,可是用四百萬兩的借銀換取明家三成的股子?……商人們又琢磨了一下,想到明家現在困境主要集中于周轉流水上,便馬上看明白了這一點,反而又覺得招商錢莊這個要價十分公道。

明青達提起毛筆沉吟片刻,毫不作態,十分平靜地簽下自己的大名,摁上了指印。

眾人沉默地看著這一幕,不論與明家是敵是友,對于明老太爺的城府與魄力,都感到無比的欽佩,百年大族,生生分出三成與外人,非不凡人斷不能作出如此不凡舉措。

代表招商錢莊簽字劃舞摁指印的……是一位年輕人,一位面相秀美,卻始終站在錢莊大掌柜身后的年輕人。

眾人本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直至此時才紛紛醒過神來,投以詫異的目光,心想神秘的招商錢莊大東家,難道就是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

明青達此時終于皺了皺眉頭,說道:“原來您便是錢莊的大東家,前日失禮,莫怪。”

不怪他看不出來,因為王十三郎一身瀟灑疏朗氣息,委實不像是一位商界的梟雄人物,連一絲居上位者的感覺都沒有。

王十三郎微微一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承認,因為他不知道在此時此刻,范閑是不是還會停留在幕后。

便在此時,明園門口一陣喧嘩,緊接著便是中門大開的聲音,緊接著二門再開,三門亦開,喧嘩聲直接傳到了簽字的大廳之中,那些急促的腳步聲來的極快,比唱禮的聲音還要快些,透著一絲霸氣與囂張。

明青達皺緊了眉頭往廳外望去,不知道來的是什么人。

腳步聲極其輕快。

因為腳步的主人心情異常輕快。

一身黑色監察院官服的范閑跨過長長的門檻,走了進來,臉上持著一份快意的笑容,在他的身后,跟著洪常青一應監察院官員,以及夏棲飛這位明家的七少爺。

他沒有與那些官員商人們打招呼,直接走到了明青達的面前,用一種頗堪捉摸的眼光看著這位老爺子。

不知道看了多久,明青達微微皺眉,看著這位據傳還在沙州一帶的欽差大人,問道:“欽差大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范閑微笑說道:“如此盛事,豈能不來,尤其是本官還要來對明老爺子說聲謝謝。”

“謝謝?”明青達心頭微顫。

“謝謝你的三成股子。”他附到明青達的耳邊,用只有對方才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道:“招商錢莊……是我的。”

明青達微微皺眉,心想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什么?

范閑看著案上墨跡未干的文書,唇角綻放出開心的笑容,辛苦籌劃一年,隱忍一年,終于在今天收到了成效,叫他如何不開心?

雖然他知道擺明身份,會讓招商錢莊再也無法躲開朝廷的目光,但這是遲早之事,他也需要借由這個風頭,讓北齊小皇帝賺飽收手了……雖然在皇帝老子的注目下,范閑可能要承受一百多萬兩白銀的損失,可他并不計較這個。

縱橫江南百年,縱橫廟堂江湖、手控無數百姓生死的明家……今日易主!如此一場盛大好戲,范閑怎能錯過?花一百萬兩白銀買張戲票,能夠親眼目睹這一景致,實在是很值得!

他看著面色變幻不停的明青達,瞇眼壞壞想著,如果明老太爺忽然昏了過去,那這張戲票,就更超值了。

似乎是上天聽到了他的心聲,明青達看了看站在范閑身后的招商錢莊大掌柜,看著那個年輕人將契結書遞到了范閑的手里,他終于想明白了一切事情,只是他依然想不通……戶部也不可能把國庫搬光……范閑從哪里撈了這么多銀子搞了個錢莊?

明青達渾身顫抖,雙眼微紅,喉嚨咕嚨了兩聲卻說不出話來,氣血攻心,身子一挺便倒了下去!

范閑對著四方面面相覷的眾人,隨意拱手一禮,在這空曠華貴的明園廳中哈哈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