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第六卷殿前歡 第一百七十五章 皇帝的心意

“今天怎么有空進宮來看朕?”

皇帝抬起頭來,笑著看了范閑一眼,眼神溫和里帶著一絲取笑的意味,看來事情過去了一個月,陛下的心情已經平復了許多。

范閑的心里卻是無來由地生起一絲懼意,苦笑無言以對,雖說這一個月的假期是陛下親旨給的,但整整一個月不入宮,不面圣,確實也有些說不過去,明顯聽出了皇帝老子的不愉快,他有些不知該如何應對。

不入宮,是因為他心中的那絲寒冷和害怕,是的,自從知曉了皇帝陛下是大宗師后,一向膽大包天的范閑,終于明白了恐懼是什么滋味,尤其是這些天來陛下的沉默寬容,讓他更添惕戒。如果可以的話,他寧肯再也不入皇宮,再也不見皇帝老子的容顏。

愈溫柔,愈害怕,他吞了一口口水,潤了潤發干的嗓子,低聲將今日入宮所求之事,誠懇說了出來。只是他沒有提到太子李承乾的名字,僅僅就事論事,勸說皇帝陛下在處置謀叛一事時,能夠法外開恩。

勝利者總是寬容的,死了一大堆家人的陛下越來越寬仁,范閑在心里這般想著,而且自信強橫如陛下,應該不會擔心春風吹又生的問題。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皇帝陛下的臉色漸漸陰沉起來,似乎沒有想到范閑難得入宮一次,所求竟是此事,眸子里閃著一抹濃濃的寒意,范閑偷偷看著皇帝老子的眼神,暗道要糟。

可即便要糟,他依然強項堅持著意見,不僅僅是李承乾死前所托,這也關乎他自己的勇氣,如果不是有這樣一件事情讓他自我尋找到一絲勇氣,只怕他根本不敢再次入宮,所以他必須堅持。

正是因為這份堅持,今天的御書房顯得十分熱鬧與恐怖。守在御書房外的姚太監并那些值守小太監們,被房內傳出的大怒罵聲嚇的臉色蒼白,不知道小范大人究竟做了些什么,竟讓皇帝陛下如此生氣。

眾人緊張害怕地御書房外聽著,那是茶杯摔到地面,粉身碎骨的聲音,再然后便是小范大人叩頭的聲音,陛下的痛罵聲,兩個人的爭執聲。

姚太監面色不變,心里卻是巨浪翻滾,暗道小范大人果然是膽大包天,居然敢當面和陛下頂牛,不免有些擔心呆會兒會發生什么事情,小心翼翼地盯著門口,暗想是不是應該趕緊通知門下中書的兩位大學士,如今這天下這皇宮死了那么多位,活著的人中,能夠有資格調停陛下與澹泊公之間爭執的人,就只有那幾位了。

沒過多久,御書房的兩扇門吱的一聲被人推開,范閑快步走了出來,臉上尤自帶著氣憤不平之色,看也沒看外面低頭的太監一眼,一拂雙袖便離開了皇宮,只是一出宮,上了馬車,他臉上的憤怒不平之色,頓時斂去,眉眼間一片平靜,微有憂慮。

理所當然的,皇帝陛下嚴辭訓斥了范閑,任何一位帝王,哪怕是號稱最寬仁的那幾位,對于敢于謀奪天下至權的敵人們,都沒有絲毫的同情。這一點范閑應該想的清楚才是,就是不明白他為什么還要爭上這么一場。

回到府中數日,宮里一直沒有消息出來,也沒有旨意訓斥,范閑心中越來越不安,暗想皇帝老子大概猜出來自己的用意,所以也給自己玩了一招陰的。可是他也沒什么法子,只好用監察院提司的身份,寫了幾封密奏,接連不斷地往宮里遞去,試圖再次激怒皇帝,誰知這些密奏如肉包子大狗,泥菩薩入江,竟是一點兒回聲也沒有。

再過數日,宮里關于如何處置謀逆一事,終于定下來了。范閑在府里捧著詔書,大感震驚與意外,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在御書房內與陛下一番爭執后,陛下竟然真的聽了自己的,將屠刀高高舉起,卻是輕輕落下。

被緝拿的叛亂官員,以及一些沒有開釋的人物,共計有一千余人被判了斬首之刑,而那些被牽連此事中的婦人與孩童,卻是基本上被從輕發落。

便是最后投降的叛軍,皇帝陛下也只是揀某一層級以上的將官殺了,而那些普通的士卒,則是被打散之后,發往各處邊境,以死囚的身份為國廝殺,取個戴罪立功的意思。

最后核計下來,大約有兩千余人因為叛亂之事而死,但這已經大大超出了范閑最好的判斷,尤其是那些依慶律應死應流的犯官家人,絕大部分都被降了一級發落,讓他的心情一陣大好。

大好之余,更生疑惑,陛下為何要這樣做?如果真是因為自己進諫起的作用,那天在御書房內,為何又要發這樣大的脾氣?

其實關于御書房內皇帝陛下與小范大人的沖突,早已震驚了整個京都,宮里畢竟人多嘴雜,而且這事兒也不可能瞞著所有人,所以早在陛下明詔之前,大部分的官員,都知曉了此事的內幕。

官員們雖然各有陣營,知道若是太子上位,自己恐怕也難逃一死。但畢竟大家同朝為官多年,總有個物傷其類的悲哀感覺,尤其是那些被牽連此事中的無辜家人族人,所以當看到陛下寬仁至極的詔書后,均自有些感嘆。

尤其是門下中書二位領班大學士,更是對陛下這道旨意贊不絕口,打內心深處頌圣不已,寬仁之君,這才是成就萬世天下的根基,莊墨韓的徒子徒孫們深以為然。

而皇帝陛下為何如此寬仁?當然是小范大人起的作用。小范大人不顧個人榮辱權勢,勇敢地在御書房內當面直諫,雖然不至于是拿身家性命去賭博,但也是冒了相當大的風險。

京都朝野思及此事,不免對范閑更是高看了幾番,覺得這位大人果然不愧是莊大家的接班人,行事頗有古風古意。而那些僥幸逃得一死的人們,對范閑更是暗中感恩戴德,一時間,范閑的清名,在京都城內再次響亮。

他當年本來就是天下士子心中的偶像,只不過礙于監察院的身份,以及宮中對林相爺的警惕,才與清流逐漸拉遠了距離,但在民間的口碑依舊是相當好,又經此大事渲染,官員們對他也是極感敬佩。

畢竟與皇帝陛下頂牛的事情,不是誰都敢做的,尤其是事關叛亂,便是舒蕪大學士都保持著沉默。

范閑沒有想到這件事情居然給自己帶來了這么多好處,他原本只是想還李承乾一分心意,順便激怒一下皇帝,看能不能讓位令自己無比恐懼的老子,發發善心,放自己離開。

沒料到皇帝陛下竟是早看出了他的心思,而且還玩了這么一手,把范閑再次拱了起來,他即便想辭官,也不可能了。

范閑在府內沉著臉,看著女兒,心想和陛下半,自己果然還是嬾了很多,卻依舊想不明白,陛下為何雙手送了自己如此大的光彩,想來想去,他有些煩了,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咬著牙說道:“連陛下我都敢入宮去見,難道還怕見他?”

范小花兒眼睛閉的緊緊的,卻沒有被這聲巨響嚇哭,倒是旁邊的婉兒和思思嚇了一跳,不知道他發這么大的脾氣作甚,趕緊把孩子接了過來。

京都叛亂事后,監察院提司范閑第一次回到了監察院,所有的部屬恭敬躬身相迎,神情十分認真,經由這幾年間的無數事情證明,監察院上上下下已經完全接受了這位未來的院長大人,深深為其手段所懾服。

范閑坐到那間幽暗的房間內,用濕毛巾擦了擦手,扯開黑布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皇宮,搖了搖頭。陳萍萍不在,但他也不能馬上去陳園,喚來八大處的幾位頭目,略問了一下最近的情況,然后將言冰云留了下來。

聽到他的問話,言冰云搖了搖頭,說道:“王大人還沒有消息,至于洪常青那一路人陸陸續續回來了幾個,但他本人卻失蹤了,高達帶著的那七名虎衛,應該是在大東山上全部被四顧劍殺死了。”

范閑的眉心漸皺,心里極為難受,按理論王啟年這老頭子如此奸滑,怎么可能就悄無聲息地死在大東山上?就算大宗師對戰恐怖,可總得留個尸首,監察院知道王啟年是自己的第一親信,應該不會看漏才是。至于洪常青與高達那邊,他的心里更是沒有一點把握,心想大概是真的去了。

一念及此,他的心情頓時陰郁起來,便不在監察院內逗留,出門上了馬車,直接出了京都,趕往了陳園。

陳園之外的青青草甸之間,往常殺機四伏的機關已經不在,范閑坐在馬車上想著,應該是秦家派京都守備師過來清剿時掃蕩干凈了。等馬車停到陳園之外,范閑行下馬車,看著眼前的一幕,不由怔住了。

這哪里還是當年華麗至極,天下獨一無二的陳園,只見盡是斷壁殘垣,干池碎山,垂楊倒柳,火薰煙烤之跡十分凄慘。

火燒陳園,留下一片狼籍,不過此時卻沒有太多的凄涼,因為后方早已修起了幾座磚木結構的臨時住宅,而且原址之上,已經有上千人的民伕工匠正在忙碌著,看上去倒像是一個熱火朝天的工地。

范閑深一腳淺一腳地行過這片工地,好不容易來到了陳園原址后方,找到了正在十幾名絕美侍姬服侍下聽戲的陳萍萍,這條老狗今兒穿的像是個大地主,坐在矮榻之上,瞇眼享受,雙腳被毛毯蓋住,雖然外面是一片嘈雜,這臨時的住宅也遠不如何舒服,可是看他的神情,倒是極為快意。

外面的削石砌磚之聲極響,將這里面唱戲的聲音全部壓了下去,范閑走進去,皺著眉頭說道:“這哪里聽的清楚?你在京里又不是沒有宅子,為什么非要在這里呆著?陳園要全部修好,至少還得三個月的時間,難道你就準備在這兒耗三個月?”

看見他走了進來,陳萍萍笑了起來,笑的皺紋如菊花般綻花,每一片花瓣里都充滿著詭異的味道。

范閑被這笑容弄的有些發毛,也不說話,坐到他的身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那些本來正粘在陳萍萍身邊的如花嬌侍們,當然清楚小公爺今兒來定是有正事兒要說,也不像往日里那般含情脈脈看著范閑,斂聲寧神撤了出去。

外面約摸是有監察院的官員交代,便是連修園子的聲音也停了下來,整片陳園前后的廢墟,全部陷入了安靜之中。

陳萍萍看了他一眼,范閑一愣,湊了過去,用手中的苶杯喂他喝了口。陳萍萍潤了潤嗓子,才開口說道:“京都居,大不易,還是住在這破園子里好。”

京都居大不易,這是回答范閑先前那句刻意自然的話,里面卻似乎隱藏著些別的意思。范閑一下子便有些不自然起來,知道這老跛子知道自己今日前來,是有話要請教對方。

也不等范閑開口,陳萍萍自顧自地開口說道:“我這園子里美人兒無數,你是知道的。”

范閑點點頭。

陳萍萍咳了兩聲后繼續說道:“我收容她們,她們不用去服侍別的臭男人,應該算是有福,但是天天跟著我這樣一個孤老頭子,想必心里也有些不快活,但偏生她們在我面前,還不敢流露出來。”

范閑心想,當然是這個道理,全天下除了皇帝陛下就是你最狠,這些十幾歲的蘿莉,二十幾歲的熟女,縱再如何被荷爾蒙操控,也不敢有什么怨言。

“前朝有宮女幽怨太久,結果把皇帝給活生生縊死了。”陳萍萍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說道:“我可不希望有這么個死法,所以我就要想辦法讓園子里的這些姑娘們過的舒服些。”

范閑心頭一動,隱約猜到老家伙想說什么。

“我對她們很寬松,即便每次你來的時候,她們像盯著黃瓜一樣盯著你,我也不會責罰他們。”陳萍萍打了個呵欠,說道:“而且最讓她們死心塌地的緣由是,她們哪天如果不想呆了,我就把她逐出園去。”

“寬松,是維系一個園子最好的方法。”陳萍萍望著范閑說道:“也是維系一個家族平安最好的方法,所以陛下……最近才會如此溫柔。”

范閑明白了,大概陳萍萍也是用這個法子去勸說皇帝陛下。

“但是她們我可以隨便放出園去,因為天底下身世不幸的美人兒太多。”陳萍萍望著范閑搖了搖頭,“但陛下卻不會放你出去,因為他的兒子總共只有這么幾個,而且……剛剛才死了兩。”

老跛子伸出兩根手指頭,略帶譏嘲看著范閑:“你以為替太子出頭,替那些亂臣出頭,便能真的激怒陛下,就能真的讓陛下把你趕的遠遠的?”

“不要想的太美,如此拙劣的手段,能瞞得過誰去?陛下在御書房內罵你,不是怪你為那些罪臣求情,而是怪你……居然在這個時節,就想逃跑。”

范閑嘆了一口氣,心想自己現在看著皇帝陛下便害怕,在這京都怎么好繼續呆?想到那件事情,他壓低聲音苦惱問道:“即便陛下看穿了我的小心思,可后來為什么要玩那一出?降了那么多恩旨,這些豈不是全算在我的頭上了?”

“恩旨與名聲便是枷索,陛下這是舍不得你走。”陳萍萍又咳了兩聲,忽然笑了起來,極有趣地打量著范閑苦瓜一樣的臉,“你難道沒有想過……陛下損著自己,也要成全你的名聲,究竟為了什么?”

范閑心頭一寒,想到了一個自己從來沒有想過的可能性,整個人的身體都僵硬了起來,坐在塌邊,打了個寒顫。

看他終于想明白了,陳萍萍嘆了口氣,將目光透過臨時住宅的玻璃窗,向著外面的工地望去,緩緩說道:“死了這么些人,他才終于想明白了,也不枉我費了這么多年精神。”

范閑嘴唇微抖,霍然起身,望著陳萍萍說道:“那老三怎么辦?”

“老三……他年紀畢竟還小。”陳萍萍微垂眼簾說道:“陛下是不會立太子的,只是如果出了什么事情,他離去的太早,選你繼位,當然是眼下最好的選擇。”

“我姓范……我是祭過范家祖宗的!”范閑惱怒的聲音愈來愈高。

陳萍萍看了外間一眼,皺著眉頭說道:“聲音這么大做什么?世間不是所有事情靠著聲音大便能占理,誰拳頭大誰才占理……陛下的拳頭最大,至于你將來姓李還是姓范,還不是他一句話的事情。”

范閑頹然坐下,渾然想不到皇帝最近的溫柔寬仁,背后竟隱著如此大的一件事情。

“以陛下眼下的狀態,這件事情也許要過很多年才發生,也許到時候老三長大了,陛下喜歡他更勝過你,這事兒也就隨風而逝,反正除了陛下,我與你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陳萍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略微有些黯淡,看了范閑半晌后說道:“你一個月沒有入宮,似乎對陛下有些意見……為什么要躲?”

為什么要躲皇帝,是因為心中的那抹恐懼,范閑幽幽說道:“……我怕。”

“怕什么?”陳萍萍看著他緩緩說道:“已經四年了,你已經向陛下證實了自己的忠誠,獲取了十分難得的信任,這是用你幾次險些死亡的代價換來的,你應該理直氣壯享受這種信任。”

范閑默然,自己從澹州入京后,確實有幾次險些喪命,不論是懸空廟還是山谷,還是這次大東山的事情,無論從哪個方面看,皇帝陛下對自己沒有絲毫疑心,正如陛下之所以如此信任陳萍萍,便是因為當年陳萍萍曾經不惜生命,救過陛下幾次性命。

何種信任最堅實?自然是為陛下不惜犧牲。

“不論旁的事情如何,單論陛下對你的態度,可以說……算是不差了。仔細想想這幾年,陛下對你有諸多恩寵,你應該感恩才是。”

旁的事情?范閑聽到這四個字卻沒有往深里想去,但想想內庫,想想監察院,想想手中的諸多權力與信任,與太子和二皇子一比較,范閑心知肚明,皇帝老子對自己,絕對不僅僅是彌補十六年不見的遺憾那般簡單。自古帝王家無情,何況自己只是一個私生子,皇帝有足夠多的方法來了解多年前的事情,而他卻選擇了對范閑最好的一條路。

“所以我不明白你在怕什么,為什么不肯進宮,為什么要想盡辦法逃開。”陳萍萍看著他說道。

范閑苦笑,陛下再如何信任自己,再如何寵著自己,但他終究是一代君王,且不說數十年間的那椿事情,只說他對皇族成員的冷血態度以及無比強大的手段,都讓他感到無比恐懼。一旦陛下知道自己有很多事情瞞著他,甚至背叛他,一定會非常強硬地撕脫開父子情份,君臣之義,用雷霆手段相對。

自從知曉了陛下是位大宗師,范閑便開始無比擔心一件事——當年他曾經偷偷潛入皇宮,在含光殿里偷了鑰匙……如果陛下當時就察覺此事,卻一直隱忍至今,那究竟是在想什么?和北齊走私無所謂,收王十三郎也無所謂,因為自信的皇帝根本不在乎這些事情,也不會懷疑范閑叛國,但他不會允許任何人手里拿著那個箱子,因為那個箱子可以威脅到他!

范閑很確定這一點,但他不確定,皇帝究竟知不知道箱子在自己手上……含光殿床下暗格里少了一封信,會不會是皇帝拿走的?所以他一入宮便心驚膽顫,不知道何處會冒出一大堆高手來殺死自己,又擔心皇帝會出手,用大宗師的境界把自己拍成肉泥。

如今的恩寵無以復加,范閑能清楚看見皇帝的心意,卻依然擔心害怕,因為他不是敢說皇帝不穿衣裳的小孩子,因為五竹叔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