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大部分人在年少時光都會做出許多關于“以后”的設想,易暉當然也不能免俗,從前愛想,現在也不遑多讓。
與眾人稍有不同的大概是并非想想就算了,還會努力付諸實踐。
年前參加的板繪比賽終于在大年初八公開了獲獎名單,易暉憑著獨特的構思拿了最佳創意獎。證書和獎金有現場領取和郵寄兩種獲得方式,在微博上發文謝過大家的祝福之后,易暉轉臉就訂了張前往s市的高鐵票,準備自己悄悄去拿獎。
順便去某人給的公司地址走一趟,能見到人就打個招呼聊兩句,見不到的話把東西放下就走,心意送到就行。
年關那陣子江雪梅身體出了點毛病,在鎮上的小醫院打了幾天點滴都沒見好,哆啦哼哼聽說后幫著聯系本市相關方面的專家,讓他們直接去掛號,開了幾副藥吃了沒兩天就舒服多了,所以現在哆啦哼哼不止是易暉的朋友,還是江家的大恩人。
當時,意外發現微博也可以發語音的易暉千恩萬謝后羞答答地給哆啦哼哼發去第一條語音消息:“哼哼你是不是有很多朋友呀?這么遠的地方都有當醫生的朋友。”
他以為對方也會回語音過來,結果還是文字:沒有,就你一個。
易暉雖然不太相信,但還是被“就你一個”觸動心弦。哆啦哼哼確實對他極好,主動幫助,有求必應,消息永遠秒回,仿佛真把他當成了唯一的朋友。
真心回報真心,就沖著這一點,都得好好待人家。出發前,易暉花了大半天時間做了個6寸的小蛋糕,裱了好幾圈花邊,中間畫了盛放的煙花,邊上還鑲了玫瑰圖樣。
本來不想畫玫瑰的,奈何哼哼喜歡,想著只是投其所好而已,不算是送他玫瑰花,易暉別別扭扭地畫了兩朵,花瓣跟他的臉一樣紅。
走前還從冰箱里拿了一板先前做好的巧克力帶上。易暉想著情人節快到了,不知道哼哼有沒有把對象追回來,追回來的話請他們倆一起吃,沒追回來的話用甜品來安慰哼哼,完美。
他把網友見面想得很簡單,見個面最多吃個飯,于是誰也沒告訴,拎著裝了蛋糕和巧克力的保溫袋獨自上路了。
坐的是早班高鐵,列車行駛沒多久就收到哆啦哼哼的早安:早,起床了嗎?
易暉回復:你猜呀[哆啦a夢微笑]
懷揣著一種即將公開神秘驚喜的刺激感,說話的語氣都變得跟之前不同。
哆啦哼哼卻沒發現:那就是起了。現在在干嗎?
易暉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嘴巴咧到耳朵根,沾沾自喜地回復:在騎自行車呀[笑而不語]
哆啦哼哼:騎自行車還能發消息,厲害哦。[贊]
都說跟一個人聊天久了,慢慢會沾染對方的習慣,比如哼哼最近也學會善用表情包。這讓易暉很欣慰,至少不是他被哼哼帶偏,一本正經地加標點什么的可太沒勁了。
坐在靠窗位置的易暉側身避開旁邊的旅客,按住語音鍵:“哼哼你今天還上班嗎?”
他捂住手機,聲音壓得很低,發出去之后自己點開聽了兩遍,確定沒有列車行進中的聲音被錄進去,哆啦哼哼剛好發來回復:上啊,不然扣工資沒錢吃飯了。
得到確認的易暉笑得眼睛瞇起來:“沒關系啦,肯定有的吃。”
高鐵上開了暖氣,易暉擔心蛋糕變質,出門前在保溫袋里塞了好多冰塊。
索性到s市的路程沒有到首都那么長,到站時冰尚未化盡。冬日的天黑得早,走出車站天色將暗,他先給家里打了電話報平安,接著開著手機導航,循著路線行至地鐵口,在機器上買了單程票,等車的兩分鐘里抓緊時間念了一遍途徑的站臺名,然后鼓足勇氣地登上地鐵。
s市是他的老家,不過他從前出門都是車接車送,地鐵還真沒坐過幾次,難免有點緊張。
到地方的時候正值晚高峰,熙熙攘攘到處都是人,找出站口費了番工夫,幸得站內志愿者的幫助,易暉從地下鉆到地面時天還沒黑透。
跟著導航來到不遠處的一座寫字樓下,易暉邊環視四周邊想,s市還是老樣子,高樓大廈鱗次櫛比,車來車往熱鬧非凡,一點都沒變。
這一帶是繁華商區,他印象中這個寫著xx路118號的地址附近是家珠寶行,走近了一瞧,果然沒記錯。
易暉在心中感嘆,原來哼哼在珠寶行工作啊,怪不得審美那么好。
平時畫到不滿意又不知道改怎么改的情況,易暉就拍張照片發給哼哼,哼哼總能一針見血地指出他忽略的細節上的缺陷,從而給整幅畫帶來提升和改善。
這一點和那人很像,那人也很會賞畫,初次見面他就幫著指出畫中的幾個不足之處,確實都很有道理。那時候易暉還以為他單純的在這方面天賦卓越,后來才知道原來是經常接觸,自然懂得多。
而令他心甘情愿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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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學習美術知識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個人。
冷不丁又想起不該想的,易暉深吸一口氣屏退雜念,把口罩拉高到鼻子,抬腳走進去。
不知是不是在交班的緣故,店里沒什么人。
女店員站在柜臺后熱情詢問有什么需要,易暉不知道哆啦哼哼的真名是什么,尷尬地說隨便看看,確認一樓沒有其他男店員在,拎著東西徑直上二樓。
走到樓梯拐角,后知后覺地有了幾分緊張,一會兒想哼哼見到自己會不會很驚訝,一會兒又想見到他第一句話應該說什么,“你好”還是“猜猜我是誰”?
想到這里又有點懊惱,自己傻乎乎的,哼哼那么聰明,肯定一眼就能認出來吧。
還是先知會他一聲好了,免得真把他嚇到。懷著既忐忑又興奮的心情,易暉掏出手機點開微博,一邊上臺階一邊給哆啦哼哼發消息。
二樓是該珠寶店的定制專區,還沒走進去就聞到一股令人舒適的清新香氣,整個樓層的氛圍也比樓下安靜。踩上最后一級臺階時,正好按下發送,易暉豎起耳朵捕捉,真讓他從靜謐中捕捉到一段短促的鈴聲。
他躡手躡腳地循著聲音來源往前走,抬手剛要撥開通往定制中心的白紗門簾,門那頭突然傳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是兩個人的對話。
“你去哪兒……剛來就要走?”
“嗯,有事先走一步。”
“不是訂了戒指嗎,不看看設計圖?”
“會發到我郵箱,什么時候看都行。”
“你真的要跟譚家那個小少爺結婚?”
“聽誰說的?”
“圈里都傳遍了。”
隨著里面人的沉默,在門簾外的易暉下意識屏住呼吸。如果追問的這個人他尚不清楚是誰的話,另一個人他光憑聲音就能聽出來,是周晉珩。
“不,不是跟那個譚家的結婚。”不多久,周晉珩再次開口,“這戒指我別有用處。”
易暉聽不懂他們在聊什么,也不想聽下去。他像一個誤入婚禮現場的第三者,倉皇逃竄時不慎碰到豎在門口的花瓶,他急急伸手去扶,花瓶是扶穩了,手中的東西沒拿住,“啪”地掉在地上。
里面的人聞聲掀開門簾出來,易暉撿起倒翻在地上的保溫盒,直起腰時撞上并排而立的兩人探究的視線,沒來得及觀察別的,腦海中唯一生出的念頭便是——這兩人很相配。
比周晉珩矮一些的那個青年清秀儒雅,一身裁剪妥帖的西裝襯得他身長玉立,與高大英俊的周晉珩站在一處,真像來訂婚戒的一對佳偶。
不,不是像,根本就是一對新婚佳偶。
易暉忽而覺得自己剛才的驚訝十分多余。
有什么好稀奇的呢?自己已經死了,已經沒有什么能阻止他們倆在一起了。
周晉珩也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易暉。
他早早地從江一芒口中得知易暉要來s市,左等右等不見易暉跟哆啦哼哼說這事,干脆順水推舟,存著看看小傻子要干什么的心思不點破。
誰知易暉會照著寄東西的地址找到這里,算算時間應該是下了高鐵就直接過來了。周晉珩無比慶幸哪怕他戴了口罩,自己還是能將他一眼認出來。
易暉撿起東西就跑,周晉珩二話不說追上去,小傻子抱著東西跑得跌跌撞撞,走到門口險些撞到人。
生怕他摔倒,周晉珩大步上前抓住他的胳膊:“暉暉,是我,你先別跑。”
易暉哪能聽他的,被住住跑不了,就擰著脖子不回頭看他,抗拒的姿態一目了然。
周晉珩心中一痛,這陣子跟他在網上聊得開心,他差點忘了脫掉哆啦哼哼那層皮,小傻子有多討厭自己。
看小傻子只顧著逃跑,并沒有質問,大約是把他當成顧客了,周晉珩松一口氣的同時解釋道:“我和他剛好在這里遇見,戒指不是給他的,是給……”
話沒說完,一直悶聲不語的易暉突然打斷他的話:“關我什么事?”
周晉珩愣了下,沒出口的話消失在喉嚨口。
易暉終于扭過頭來,用平靜無波的眼神看著他,聲音也是冷淡的:“你的戒指要給誰,關我什么事?”
(下)
這家店珠寶店在s市極負盛名,易暉其實早有耳聞。他不僅知道這家店,曾經還想過來這里定制婚戒。
雖然最終沒有訂成,因為戒指對方已經準備了,中規中矩的普通款,說走個形式而已,用不著花那么多心思。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易暉這晚夢到了那枚戒指,醒來時摸了摸左手無名指,什么都沒摸到,驚惶之后便是心涼,扯開嘴角自嘲了一番。
今天是大晴天,拿了獲獎證書的易暉回到酒店,收拾為數不多的行李準備離開。臨行前,再三猶豫,還是把那摔得灰撲撲的保溫袋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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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
下午酒店前臺沒什么人,辦完退房,易暉把證件收拾回書包里,背上往外走,腳步聲回蕩在空曠的大廳,讓他空蕩蕩的心里升起些許落寞。
這里是他的家鄉,卻已經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不是他不想回,而是不敢。是他放棄了易暉的身份,甘心頂替了別人的姓名,他還有什么資格回去?
更遑論那個從前被他看做家的地方,現在已經不是他的家了。
連那只從未能戴出去見光的婚戒也留在了那里,他已經跟那個家再無關系。
為了省錢,易暉住的酒店位置較偏僻,離地鐵站有段距離。
行至酒店門口,他蹲身檢查了一下鞋帶,做好長途跋涉的準備后,推開門出去,沒走兩步,看見一輛紅色轎車停在面前。
起先還摸不著頭腦,司機下車時舉起寫著“小暉俠先生專車”的牌子時,易暉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唇角向上彎起,笑意也爬上眼角眉梢。
會這么稱呼他的,只有哆啦哼哼了。
昨天原本想給哆啦哼哼一個驚喜,誰知撲了個空。等易暉回到酒店,哆啦哼哼才回復:你來找我了嗎?臨時出個短差,現在人在外地,抱歉。
本就是因為自己沒事先打招呼,易暉哪會怪他。不過雖然不怪他,佯裝生氣還是很有必要的:你是故意的吧,知道我要來立刻出差?
那頭的人似乎有點慌:不是,真的不是,我怎么會故意躲你呢?真的不知道你會來。
想到昨晚上哆啦哼哼急得恨不能現在就趕回來的樣子,坐在車上的易暉又想笑。眼看車子駛上高架,一路駛向他不熟悉的方向,他不僅不害怕,還有心情跟司機先生聊天:“師傅您這車租一天多少錢啊?”
司機答道:“免費。”
這驚喜擊可比自己安排的用心多了,易暉更覺有趣:“那您這是要帶我去哪兒啊?”
司機也在后視鏡里沖他微笑:“到了就知道。”
憑著對哆啦哼哼的絕對信任,易暉放心地歪在車后座睡著了。
大約兩個小時后,被司機禮貌地喚醒:“先生,我們到了。”
揉著眼睛走下車時天色已經快黑了,易暉發現自己身處的一片空曠的平地,涼風吹來,他縮了縮脖子,扭頭一看,司機已經把車挪到約莫百來米處的墻根下,似是不想打擾他。
易暉哭笑不得地拿起手機發語音:“你不會真的從外地趕回來了吧?”
哆啦哼哼回復很快:不是,有東西要給你看。
易暉再次環顧四周,漸暗的天色讓周遭能見度變得很低,他想不通不知道這地方有什么可看的:“你不會是準備了什么恐怖的東西吧?”
哆啦哼哼:不嚇人。
易暉將信將疑:“我膽子很小的啊,你……”
說到一半,手機震動了下,這回更簡潔,只發來兩個字——抬頭,易暉接受到指令條件反射地抬頭望天,就在此刻,“砰”的一聲,一朵璀璨的煙花綻放在夜空中。
這一聲仿佛是沖鋒號,又像個引子,還沒等易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刺目火星接連不斷地騰空而起,逐一在頭頂盛放,連成一片絢爛星河,將原本即將陷入黑暗的天際徹底照亮。
也照亮了易暉的眼睛。
瞳孔中映著瞬息萬變的火光,易暉仿佛被嚇傻了,不會動了,仰著脖子呆呆地看。直到眼睛酸了,耳朵里震得嗡嗡作響,才舉起手機,目不轉睛地看著天上,嘴巴對著話筒機械地開合:“怎么會……有人在這里放煙花啊。”
哆啦哼哼:向你賠罪。
即便對方說得坦然,易暉還是覺得這陣仗太過浩大,他承受不起。
奈何那煙花盛宴還在繼續,壓根沒有停歇的意思,易暉一個瞬間都不想錯過。哆啦哼哼叫他坐著慢慢看,他便在旁邊的石凳上坐下,把拎了一路的保溫袋貼在胸口抱著,像在緩解由于緊張過速的心跳。
哆啦哼哼又說:還要放一會兒,你可以邊看邊吃東西。
路上司機給他塞了不少準備好的零食,糖果巧克力應有盡有,可易暉現在不想吃這些,他想了想,將懷里的保溫袋放在腿上,打開,把那只摔得面目全非的蛋糕拿了出來。
先是覺得可惜,挺漂亮的一個蛋糕摔成了這副拿不出手的樣子,然后伴隨著炸在耳畔的悶響和眼前的忽明忽暗,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往別處。
明知道在人家為他準備的驚喜中想起別的事很不禮貌,易暉借著煙火的光,低頭看了蛋糕一眼,還是控制不住地想到,自己親手做的蛋糕,那個人一次都沒有吃過。
平日里最多在自己的逼迫下看那么一眼,然后用一句“我不愛吃甜的”輕飄飄帶過,生日的時候也總是出狀況,不是沒來得及做,就是做了沒人回來吃。那人不回來,他也沒胃口,最后蛋糕要么放著壞掉,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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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進垃圾桶,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是什么味道呢?
這么想著,易暉伸出食指,挖了點奶油送到嘴邊。明明又軟又甜,化開在嘴里香氣盈人,他卻喉頭哽咽,眼睛酸澀,以為是被煙花刺痛,抬手揉了揉眼睛,卻有更多溫熱的液體涌出,順著臉頰滑進口中,沖淡了甜味。
利益聯姻他懂,沒有感情基礎他也明白,可就算是個陌生人,就算是路邊的乞丐,何至于被那樣對待?
成天笑嘻嘻假裝很開心,假裝什么都不知道,并不代表不會難過。
怎么會不難過,怎么可能不難過?
就算是個傻子,看到他一心惦記著別人,從他手機相冊里翻到那人的照片,得知那人有多么優秀,又在一次次意亂情迷時發現他在透過自己看那個人,任這個傻子再傻再笨,再假裝若無其事毫不介意,心也是會痛的。
他不是不會兌現約定,而是只兌現與那個人的約定。誰說他天性涼薄?他明明用情至深,只對那個名叫易暉的傻子涼薄而已。
又挖了一大塊奶油塞進嘴里,易暉仿佛在從甜食中拼命汲取能令人愉悅的糖分。
蛋糕很好吃,煙花也很美,從前對他來說猶如隔著天塹鴻溝般珍貴的東西,原來這么容易得到。
原來不是他不配得到。
收到只小hui俠發來的語音,周晉珩躲在墻角陰暗處,把“謝謝你”三個字聽了好幾遍,接著問他好看嗎,又把“好看”兩個字重復聽了一遍又一遍。
他知道易暉在哭。小傻子哭的時候跟笑起來一樣沒有聲音,能被人發現的只有瘦弱單薄的肩膀在空氣中細細發顫,還有開口時帶著鼻音的語調,看得人發慌,聽得人心顫。
可惜從前的他幼稚愚鈍,不稀罕給哪怕一句安慰。現在想給了,腦海中有一萬個可以讓小傻子不哭的辦法,竟在第一步就被禁錮了行動。
他不敢上前去,不敢走向他的小傻子,不敢吃那個為他做的蛋糕,哪怕只為小傻擦拭眼淚,或者只在他耳邊柔聲說一句“別哭了是我的錯”,都不行。
人傷透了心他才遲遲醒悟,活該他不敢,活該與他無關。
沿著墻壁緩慢地蹲下,埋低的臉朝向砂石粗糙的地面,周晉珩垂落在膝蓋上的手握緊又松開,手背的青筋浮起又消失,仿佛經歷了數次激烈的掙扎,末了突然抬手狠狠揮了自己一巴掌,突兀的聲響隱沒在最后一段煙花炸開的聲音里。
抬起頭時,隨著深吸氣后綿長的吐息,表情已經恢復如常。
目送著易暉上車,尾燈漸漸消失在視線里,周晉珩在輸入框中打出“喜歡就好”,心中默念的卻是另外一句——
從今往后,與你的每個約定,我都不會再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