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習院中,方運邁著方正的步子向里走,一些人跟在后面。
沒有任何人維持秩序,也沒有任何人在排次序,但幾乎每個人都清楚自己走在什么地方,每個人都知道自己什么時候進悅習院。
方運身后幾乎是清一色的老人,除了多位大學士,還有許多老翰林。
這些人中有左相一系的致仕老人,有康王一系的隱士,有游學景國的他國文人,有四個裝病的景國高官,更多的則是各大世家或豪門中的重要人物。
舉人在悅習院講學,千年未有。
隊伍的層次分明,舉人搶不了進士的路,進士也堵不到翰林的道。
方運不管他人,一直向正前方走,而其余人則逐漸向兩旁的階梯走去。
進入悅習院的人越來越多,但悅習院近處的人不減反增,因為遠處源源不斷有人前來,填補近處的空白。
悅習院是仿孔府的泗水院建筑,組成墻壁的不是磚石,而是密密麻麻的樹木,外面的人偶爾可以從縫隙中觀其一斑。
不多時,悅習院外依舊站著密密麻麻的人群,但好像有無形的力量存在于每個人的心中,讓這些人知道自己沒有資格進入書院。
一身普通書生打扮的趙紅妝站在一群士子中,她靜靜地看著徐徐關閉的悅習院大門,右拳緊緊握著,仿佛要粉碎這些阻礙。
其余的花樓女才子與女學子則面露喜色,靜靜等待講學開始。
在大門關閉的同時,悅習院開始祭孔儀式,身為講學老師的方運親自主持。
祭孔儀式之后,方運走到文臺之上。
扇形的階梯會場上鴉雀無聲,數萬人注視著文臺之上那個年輕人。面容稚嫩,目光深邃。
方運雙手緩緩搭在講臺之上,掃視前方黑壓壓的眾人。微微點頭,道:“諸位。請落座。”
雜音陣陣,靠近講臺的數千人坐在階梯上的蒲團上,而離講臺稍遠的人則依舊站立著,這時眾人稍稍放松,階梯上時不時傳來輕咳聲。
方運的目光掃視那些落座的人,幾乎一瞬間就把所有人的面孔和表情牢牢記在心中,并沒有認出那三位貌似來“踢館”的大師。
方運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微微一笑。以舌綻春雷道:“我曾聽一位老人說過,站在山頂與山腳的兩個人,在對方眼里,同樣渺小。”
臺下靜悄悄的,眾人仔細聆聽。
“初次聽聞,我以為他是告訴我,人要謙遜,因為你眼中渺小的人物可能有你看不到的偉大。后來我想到新的可能,他或許在告訴我,如果同樣是渺小。那就要努力站立在山頂。最后我想到第三個可能,他是在告訴我,站在山腳與山頂的人。其實并無不同。”
方運說完,稍稍停頓一下,朗聲道:“我之所以能站在孔圣面前講學,不是因為我是先賢,而是因為,我站在由先賢的智慧和成就累積的山峰上,我過去攀登,現在攀登,未來必將繼續攀登。”
悅習院內外數不清的人點頭稱贊。
許多人更是低聲稱贊方運不亢不卑。既沒有口出狂言說自己多了不起,又沒有假模假樣地謙虛。這才是講學者應該有的姿態,過傲或過卑都不是合格的講學老師。
一個抱著小狐貍的女子站在離悅習院較遠的位置。一邊撫摸小狐貍,一邊望著孔圣那偉岸的雕像,聽著方運的聲音,淺笑吟吟。
方運繼續道:“在開講之前,鄙人說個講學的小規矩。”
方運話音剛落,許多人面露詫異之色,剛才還夸方運不驕傲,現在方運的話似乎有些自滿。
講學本身就是一個極大的規矩,方運僅僅是舉人而且是第一次講學,最忌諱立下自己的規矩,必須要中規中矩,因為哪怕是小規矩也可能讓講學變質,讓人貽笑大方。
與左相、康王和雷家交好的許多人臉上浮現輕微的嘲弄之色,甚至幾位老翰林老進士也毫不掩飾對方運的輕蔑。
一位老進士突然低聲道:“兔子的尾巴翹太高,自然長不了。”
附近左相的人低聲輕笑,但其余進士卻暗暗搖頭。
方運卻好似沒有發現下面的變化,平平淡淡道:“諸位都隨身帶著紙筆,在我講學的過程中,若是遇到想詢問或指教的地方,可以寫在紙上,然后從后往前傳遞到第一排,可留名,可不留名。等我講完一部分,會去看你們的紙張,挑出一些有意義或者重復多的疑問解答。”
等方運說完,全場鴉雀無聲。
許多老師紛紛點頭,意識到這是一個很好的師生溝通方式。
“妙法!日后我再講學,必然使用此法。不,日后全學宮的講學都要使用此法。”說話的是學宮的掌院大學士,在學宮的地位僅次于文相,地位等同六部尚書。
那個嘲笑方運兔子尾巴長不了的老進士面紅似血,別人夸方運他可以反駁,但掌院大學士張口,不啻于蓋棺定論,別說他區區進士,哪怕其他大學士都不可能推翻。
之前還笑方運的人各個沉著臉。
方運繼續道:“凌煙閣雖有七亭,我只講琴書畫三道,今日第一講,便是琴道之左手指法。”
圣元大陸此時的琴道指法左右并重,而華夏古國的指法后來在著重左而輕右,左手指法更加精妙,方運也曾多次驗證,拿出來教學最適合不過。
于是,方運拿出圣元大陸沒有的三種指法開始講學,這三種指法經過數百年的驗證和運用,毫無瑕疵,直到方運講完,也沒有人敢反駁。
在方運講學的過程中,陸續有人傳紙條向前,在方運講完后,已經有近百頁紙。
方運走下文臺想要去拿那疊紙,哪知掌院大學士隨手一揮,那疊紙飛到方運面前的講桌上。
方運謝過掌院大學士,然后快速翻看九十多人提出的疑問,挑了兩個重復率最高的問題,然后又選了一個自己認為重要的問題。
三張紙出現在方運手中,方運就三張紙上的問題詳細解答。
方運解答完,道:“若無重要疑問,我開始講書道筆法。”
一位進士立刻起身拱手道:“恕在下無禮,您在彈波亭中以一己之力傷小國公之手、敵數十人的《青松吟》,我當時在場。我記得您當時用了三種特別的指法,不僅在圣元大陸前所未有,而且似乎對戰曲有著不一樣的作用,您為何不講那三種指法?”
方運記得這人,不是康王或左相的人,于是微笑道:“那三種指法分別是‘撥刺’‘截’和‘臨’,假以時日,我會詳細說明,但今日講學終究不能面面俱到,大概下個月的《圣道》會出現這三種指法的詳細說明。”
“原來如此,在下唐突了。”
方運點點頭,然后目光掃視臺階上的一眾翰林,他想尋找左相派來的琴道三境大師焦松,結果發現無一翰林與自己對視或有敵意。
左相一系的人也翹首以盼,可過了好一會兒也無人敢站起來指責方運,最終只能輕嘆。
小國公全身包著藥布坐在蒲團上,下人小心翼翼扶著他。他則盯著方運,眼中閃爍著仇恨的火焰。
附近的人無一人關注小國公。
在凌煙閣中被半圣雷罰,幾乎等于文名盡散,許多人已經如躲瘟疫一樣躲著他。
不多時,方運道:“現在我開講書法。《神策軍碑》的字體是我坐在悟道河附近的柳樹下悟通的一種字體,所以我稱之為‘柳體’。”
方運心中捏了一把汗,希望以后‘顏體’‘歐體’‘趙體’等等也能想出恰到好處的理由。
柳體的創始人柳公權在世的時候,那些高官顯貴之家的碑志若是不請柳公權來寫,會被認定為不孝,可見柳公權在唐朝的地位到了何種地步。
方運用后世的柳體教學內容講學,講授柳公權特有的行筆方式,并點出幾種新的筆法。
和琴道時的講課不同,琴道指法終究要靠完整的曲子來支撐,方運不創新曲,只彈片段,眾人對方運所說的指法沒有清晰的認識,但筆法不同。
方運的柳體和筆法有著立竿見影的效果,許多人甚至拿出筆開始學習,那些書道大家全都眉飛色舞,紛紛稱贊。
講完書法,方運挑了新的紙條回答,最后仍舊道:“若無問題,我便開始講畫道。”
小國公突然道:“方文侯,畫道三境的大師阮凌就在此處,他可是被譽為最有可能進入畫道四境之人,你竟然敢在他面前班門弄斧,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數不清的人皺起眉頭,小國公平日絕不會這樣,但小國公遭受雷罰,文名盡喪,今日方運連講兩課毫無疏漏,連續兩位三境大師不開口,所以小國公忍不住撕破臉皮,把阮凌說了出來,逼方運與阮凌交惡,并且斷了阮凌的退路。
許多人看向一位翰林,這人的翰林服不是景國的式樣,而是嘉國的式樣。
雷家位于嘉國。
阮凌被眾人盯著,原本平靜的面龐閃過一抹怒色,顯然已經知道小國公的手段,前兩位的書道和琴道大師都是景國人,小國公不想得罪,但他是嘉國人,所以小國公哪怕得罪他也沒有什么損失。
方運不說話,微笑看向畫道大師阮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