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運眼中閃過異色,若是小事,王同甫身為東圣閣閣老絕對不會提,可偏偏提了,前面說不大不小,后面卻說萬萬不可誤了前程,前后矛盾,絕對不是堂堂大儒能說的話。恐怕是因為涉及殿試,王同甫不便多說,只能用這種方法提醒。
方運自然不會叫王同甫難做,也不提這事,而是起身微笑道:“學生殿試在身,無法在圣院逗留,就此別過。”
“那好,方虛圣手握官印,默念回到景國京城,就可直抵京城,到了那里,會有相關隨從送你回寧安城。”
等方運走了,幾位大儒立于戰殿之中。
“勝不驕,敗不餒,遠比傳言中更加沉穩老練,完全不似少年人。”
“方才同甫兄之言,他竟然只字不問,可見是有城府之人,沉得住氣。”
“慶祝三谷連戰勝利之事,就停了吧。”
“不能讓方虛圣寒心,他不會在乎這個榮譽。”
“他……如果可能,愿意放棄這些榮譽,換回那些人活著……”
方運通過孔子文界返回班家,沒有任何停留,在刑殿和戰殿眾人的保護下,乘坐大儒的平步青云前往寧安城。
在路上,方運一一閱讀這些天積累的傳書。
相當大一部分人都是鼓勵他的,一小部分是今天才發送的,有的是詢問三谷連戰的戰況,有的已經知道他獲勝,成功破壞影空神液。
消息最靈通的人還為他惋惜,認為給其余戰死的讀書人的家人兩滴就夠了,沒必要給他們那么多。
方運自是不會多說,生成影空神液的鐘乳石和石池都在奇書天地里,而且正在緩緩凝聚影空神液。由于妖蠻多年血祭,這根鐘乳石還可以催生十年的高品質影空神液,總量超過千滴。
等妖蠻血祭的力量耗盡后,鐘乳石只能誕生普通的影空神液,除非獲得其他力量補充。
很快。方運看到寧安縣縣丞和自己的幕僚發來的傳書,知道了王同甫大儒所為何事。
就在今日凌晨,長溪村的十幾個村民一起抵達寧安縣,敲了鳴冤鼓。說寧安縣兩個衙役強搶民婦不成,將其殺害,長溪村的村民看不過將兩人打死。現在那些村民來到縣衙,要討一個公道,讓兩個縣衙的家人償命賠錢。
實際情況是。寧安城一個十七歲的女子王小翠被拐賣到長溪村,衙役前去營救,不僅被村民活活打死,連王小翠也被絞死吊在村口。
今日一大早,整座寧安城甚至整座密州為之震動。由于殿試獲得全天下的關注,這件事也被有心人傳播,甚至被放到論榜上討論。
“長溪村……”
方運腦海中迅速浮現有關長溪村的一切。
長溪村位于寧安縣、潼縣和瑚縣三縣交界處,三縣為了這處地方爭執多年,一開始都說是自己的地盤,互不相讓。后來各自放手,誰都不管。久而久之,那里就成了著名的三不管之地,烏煙瘴氣,各縣想管也晚了,只能放棄。
長溪村本來就是著名的窮村,沒了三縣管理,越發無禮無法。
長溪村非常貧窮,名聲又不好,村里的男人娶不著媳婦。只能去找人販子,后來,長溪村許多人做起了人販子生意,時間久了。長溪村就成了著名的人販大村。
而那些不喜長溪村風氣的人,陸續離開村子。
在圣元大陸的律法中,允許一定程度的人口買賣,比如父母可以把自己的女兒賣給其他人家,但是,禁止拐賣人口。
以前有位寧安縣縣令想要治理長溪村。結果前去的差役不僅被打回來,長溪村還派了上百個老幼病殘坐在縣衙之外,結果把那位縣令鬧得官威掃地、顏面不存,不得不賠了一筆錢并調離寧安縣。
從此以后,長溪村越發猖獗。
有了那位縣令的前車之鑒,三縣的縣令都對長溪村不聞不問。
前些日子,由于有寧安縣人被長溪村的人拐賣,方運一直命差役訪查,最后目標指向長溪村。
方運知道那個村子問題很大,簡直就是火藥桶,但身為縣令,既然有案件就要讓人去處理。那兩個差役到了長溪村后,徒勞無功,狼狽而歸。
方運當時十分繁忙,就讓衙門先去查訪買方,暫時把長溪村的事擱置。
就在前幾日去圣院前,方運對此案做出交代,等查訪完買方,再去長溪村一趟。
就在昨天,兩個衙役立功心切,再次進入長溪村。
衙役本以為方運喚出破滅黃龍殺死龍王后,長溪村的人會老實些,可長溪村消息封閉,除了少數幾個讀書人,大多數人都不知道這件事,就算知道的,也大都當成故事聽。
長溪村見兩個衙役竟然還敢來,就抓住兩個人囚禁起來。
今日凌晨,那個被拐賣的王小翠知道衙役是救自己的,就砸暈了買她的那個男人,想辦法找到囚禁衙役的地方,跟著衙役一起逃跑。
但是,三人沒等逃出村子就被發現,于是被問詢而來的村民活活打死。
買了王小翠的一家人連夜抵達寧安縣狀告衙役。
方應物等幕僚在傳書中寫得清清楚楚。
方運看后,坐在飛頁空舟之上,食指輕輕點著紙面,面容冷峻。
十月初九的下午,飛頁空舟抵達寧安縣城,直接進入后衙。
方運不急著辦案,先是跟楊玉環等家人聊天,足足說了一個小時,才換上一身圣院賜下的翰林服,向縣衙正堂走去。
進士與翰林一樣,都是白衣,但進士的領口繡的是劍,而翰林的領口繡的是梅花。
方運剛走出后衙,寧安縣的眾多官吏已經聚在那里,急忙問候祝賀。
方運先是接受他們的祝賀,然后借口審案讓他們離開,但陶定年道:“大人您一人勝九妖,大破三谷連戰,乃是人族之幸,今日屬下們擺下酒宴,慶賀您凱旋。”
“過了頭七再說吧。”方運冷淡地看了陶定年一眼,徑直向縣衙正堂走去。
在場的所有官吏無比尷尬,站在那里許久不敢說話。
一個老吏員埋怨道:“我就說了別亂祝賀,方虛圣最不喜歡酒宴。”
“這根本不是酒宴的問題!沒聽方大人說么,要過了頭七。三谷連戰死了那么多人,誰有心思去慶賀?”
“說是過了頭七,其實是給我們面子,不直說他不想慶賀此事。唉,我寧可他罵咱們兩句,咱們這些人啊,幫助不了方虛圣也就罷了,竟然還給他添堵。”
“圣院的人就是聰明。三谷連戰全勝,哪怕死的人再多,也理當祝賀,然后要讓天下皆知,鼓舞人族。可事情是方縣令做的,他們生怕他不高興,所以不會慶祝。”
“方虛圣果然和別的人不一樣。全天下,恐怕也只有他不會把染血的大功據為己有并引以為榮,也不會將其作為升官發財的階梯。”
“他或許算不上完人,但是一位真真正正的好人。”
“對了,趕緊去正堂,今天的案子太重要。陶縣丞,你提醒縣令大人了嗎?”
“提醒了,把長溪村的事和人說得明明白白,放心,縣令大人絕對不會誤了殿試!”
“你們說,這次是不是左相搞的鬼?”
眾多官吏面色一變,雖然方運已經對寧安縣官員進行清洗,但仍然有一半官吏曾經是左相黨羽,可見左相在密州的勢力有多么根深蒂固。
“不可能。左相大人雖然以方虛圣為敵,但在方虛圣前去三谷連戰的時候,絕對不會做這種事。倒是計知白可能做,不過他已經大不如以前,若是他做這種事,我們不可能不知道!”一位老秀才道。
許多左相的前黨羽表示支持。
一旁的方應物略一思索便明白,那老秀才說的沒錯,若計知白現在還敢在寧安縣,早就被人告發。
今日的寧安縣,已經不是半年前的寧安縣,左相的舊黨羽已經對方運心悅誠服。
“此案復雜,殿試馬上就要結束,方虛圣應該會拖一拖,等殿試結果出來,他要么交給下一任縣令處理,要么趁交接的時候親自處理妥當。”陶定年道。
“理應如此,走,去看看方縣令審案。”
方應物跟著眾人前去,但憂心忡忡,他發現,方運不過離開寧安縣短短幾天,氣質就有了變化,現在的方運除了有細微的悲傷,更多了一種以前沒有的果斷!
方應物懷疑,換做幾個月前,方運或許會用溫和的手段,但現在,絕對不會妥協!
作為一個老練的舉人師爺,方應物相信自己的判斷力。
不多時,方運升堂。
方運坐在縣太爺的大椅之上,和以前一樣,把所有苦主叫上堂來,聽他們哭訴案情。
其中一個叫刁能臣的人哭得最為凄慘。
“我與小翠新婚剛剛一年,她剛剛為我生了一個娃,還沒斷奶呢,就被兩個差役給打殺了!青天大老爺,聽說您能只手屠龍,可一定要為小民做主啊。”
刁能臣眼中沒有任何淚水,在說話的時候抱著孩子,暗中把孩子掐得哇哇大叫。
“您看我可憐的兒子,這么小就沒了娘,以后讓我們刁家怎么過啊……”
“青天大老爺,您可一定要為我兒媳婦報仇啊!”一個老婦人盤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她的眼淚倒是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