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對這樁婚約并無異議,只待未婚妻子行過成年禮后,就會用盛大的婚禮將她娶進王宮。誰知,就在那一年,王子外出打獵時,卻從一群馬匪手中救了一個女子,一個中原女子。”說到這里時,匐雅的目光落在徐皎身上,里頭含著些別樣的意味。
“王子從未見過那樣的女子,草原的水土養不出那樣膩白的肌膚,那樣柔媚的風情,她的一舉一動都柔軟得好似花朵一般,真真是楊柳為姿,玉為骨。王子瞧見她的第一眼,就被她迷住了。他為她瘋狂,為她背棄了一切的原則,執意在未婚妻子過門之前就納了她。”
徐皎起初還以為她要說她和赫連恕呢,誰知越聽卻越是不像,聽到這兒便已經隱約知道她要說什么了。
“王子待她極好,哪怕是她要天上的星子也會為她摘下,為她,甚至冷落了剛剛娶進門的妻子,可直到那一次,王子領兵出征,卻大敗而歸,那個中原女子更是消失不見了。他才知道,那個女子從一開始出現在他身邊就是有目的的。她是一個細作,用美色來誘惑他,竊取了他的機密軍報,讓他葬送了族中數萬的大好男兒,讓他成了族中的罪人......”
詔獄,有著所有大牢的陰暗,卻比尋常的大牢更加幽沉詭譎,狹窄的通道,暗無天日的逼仄牢室,一踏進來就從脊背不住竄過的冷意,還有不時從各處傳來的痛嚎聲,讓這個地方成了恍若地獄一般的存在,讓人置身其中,也是覺毛骨悚然。
此時一間幽暗的刑訊室內,傳來痛吟聲聲,地上有一個人渾身浴血,全身上下已是不見一塊兒好肉,恍若一個血葫蘆一般,在地上蠕動著,“求你們……給我個痛快,求你們……”
他的哀求聲,卻是因一陣驟然襲來的劇痛戛然而止,“啊——”的一聲嚎叫響徹整個刑訊室,一柄刀直接從上頭劈下來,半點兒不留情地洞穿了他的一只手掌,將之釘在了地面之上。
刀柄握在一只手中,手的主人身著紫衫,面上覆著一張鐵制面具,面具后一雙陰冷的眼望著在刀下掙扎喊痛,蜷縮著渾身痙攣的人,帶著冷笑的嗓音從面具后傳出,讓人生出刻骨的寒意,“進了詔獄,只要我們不讓你死,你就別想死!你身上的傷不致命,我們還有最好的大夫,最好的傷藥,定能保住你的命,讓你……生不如死……”
一邊說著,他一邊輕輕轉動刀柄,插在男人掌中的刀鋒輾轉而動,男人痛得嗷嗷叫,再受不住了,顫聲道,“住手……住手!我招,我都招了……弘法寺,他們的目標是弘法寺,帶了不少的好手,說是生死不論……”
“統領!”問話那人驀地將鋼刀抽出,轉身望向身后,嗓音里透著緊繃,弘法寺如今可住著好些個大人物啊!太后娘娘、長公主殿下、惠明公主、迎月郡主,還有北羯的匐雅郡主……
地上那男人說完這句話,好似耗盡了力氣,身子一軟,厥了過去!
刑訊室的正中放著一把太師椅,當中坐著一人,自始至終都只是沉默坐著,未曾問話,也未曾動手,可他坐在那兒,便能讓人渾身緊繃,威勢加身。那人也是一身紫衫,面覆赤金面具,正是才從副統領升為統領不久的,現任紫統領。
無需手下再多說什么,聽到弘法寺三個字,紫統領原本擱在椅扶上閑適輕敲的手指就是一頓,下一刻就是驟然拔身而起,身形如風,轉瞬便是卷出屋去。
夜色沉降,城門處驟然響起急驟雜沓的馬蹄聲,“什么人?城門已是關閉,任何人不得外出!”
“放肆!”那隊人馬勒停馬兒,當中有人厲聲喝道,“睜大你們的狗眼看清楚,這是何人?紫統領有急事要出城去,還不速速打開城門,若是耽擱了,你們擔待得起嗎?”
守城門的兵將定睛一看,見著那馬上的人皆是一身紫衫,面具覆面,嚇得面色齊變,一邊喊著恕罪,一邊再不敢耽擱,連忙開啟城門,沉重的鐵門緩緩開啟,剛剛能夠容一騎通過,當先一人就是一夾馬腹,沖了出去,身后其他的人也縱馬跟上。
馬蹄聲如奔雷,轉眼就奔遠了,城樓上的人見狀,嘖嘖兩聲道,“這方才緝事衛那位赫連都督才帶人火急火燎的出了城去,這會兒又是紫衣衛,也不知道是哪些不長眼的,竟惹上了這么兩撥煞神,怕是要倒大霉了!”
山風隨著夜色漸深也變得大了起來,天上云影隨風變幻,月色忽明忽暗,山林間的蟲鳴唧唧中,徐皎卻是輕嗤了一聲道,“這樣的良辰美景,匐雅郡主又說什么投桃報李,結果卻給我講了這么一個故事,難道不覺得有些煞風景嗎?”
“迎月郡主聽了這么一個故事,難道就沒有什么感想?”匐雅望著徐皎,容色淡淡。
“什么感想?恕我愚鈍,聽不懂匐雅郡主的弦外之音,匐雅郡主想我有什么樣的感想,倒不如直接告訴我。”徐皎笑容甜甜,可望著匐雅的一雙眼睛好似被今晚的月色浸透,也變得有些云遮霧罩起來,就連笑,也變得不太明晰了。
這樣的變化說不出個確切,可匐雅卻明確地感受到了,心里腹誹著這倒是個會裝傻的,面上卻是不見異色,輕聲道,“中原有句話叫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如今中原與草原大漠說是要和談,卻到底不是同類人,誰知道什么時候又會勢如水火,打起仗來?郡主就不怕嫁了一個草原人會朝不保夕嗎?”
“匐雅郡主!”徐皎面上的笑容消失了,眉心一攢道,“看來你講這個故事還真就是為了煞風景啊!匐雅郡主,話不投機半句多,故事聽完了,這風景也賞不下去了,你自便,我便先回去了!”徐皎說著就要邁步,誰知,身后那些本來散開的護衛居然又圍了上來,堵住了徐皎的去路。
而且,暗夜密林中,更是驟然又鉆不出了不少人,將崖邊團團圍住。
徐皎嗤了一聲,轉頭望向匐雅,“匐雅郡主,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勸迎月郡主,回頭是岸!你和赫連都督這樁婚事不合適,還是趁著來得及時,快些打住吧!郡主有長公主疼愛,有太后做靠山,只要你咬定了不愿嫁,那就沒有人會逼你的!迎月郡主,雖知是不情之請,還愿你能成全!”
匐雅說罷,竟是右手搭在左胸,弓身對徐皎行了一個北羯的重禮。
徐皎卻半點兒沒有動容,冷聲道,“認識匐雅郡主以來,只有剛剛這番話,說得最是清楚明白!可是,你憑什么?”
“你是他赫連恕什么人?憑什么來管我們的事兒?我自己的男人我清楚,即便是他的父母,怕也不能左右他,你……匐雅郡主?你是不是覺得我脾氣好,不與人計較?我告訴你,你這樣明目張膽地覬覦我的男人,我也是會惱火的,一旦火了,可就記不得什么待客之道了。”徐皎軟糯的嗓音卻透著冷硬,半點兒沒有身處劣勢的自覺,一番話說得那叫又臭又硬。
匐雅望著徐皎,神色復雜地幾轉,“這些時日相處,我也看出來了,迎月郡主性子爽朗灑脫,難怪能得那么多人喜歡,你身邊好似總圍繞著許多人,或許你身上真有一種特質,特別能吸引人吧!如果能夠說服他放棄你,自然是好,可是……很明顯,我做不到!他無時無刻不在向旁人展示他對你的喜歡和看重,沒有半分保留。我也是沒有法子,這才只能從你這里著手,迎月郡主……你相信我,我是為了你們好,你不知道他若娶了你會面對著什么,你總不想因為娶你,他便失去那些本該應得的東西吧?”
“你們真的不合適,如果強行在一起,你們終會后悔的。他是草原上的雄鷹,就該搏擊長空,展翅翱翔,而不是為了你,束縛住翅膀,困守在這看似繁華錦繡,卻是束住他的牢籠里。迎月郡主,我知你是真心喜歡他,那便請你……放過他,也放過你自己!”匐雅一番話說得那叫情真意切。
徐皎聽著卻是“嗬”了一聲,干脆抬起手給匐雅鼓起了掌,“匐雅郡主真是悲天憫人,菩薩心腸,是不是我該代赫連恕那一份,一起謝過你,這么為我們著想?甚至為了讓我回頭是岸,這樣勞師動眾?”徐皎抬手往匐雅身后那一眾黑衣蒙面人一遞,意有所指。
“沒想到,匐雅郡主身邊高手眾多啊!是匐雅郡主與翰特勤的關系好到可以直接號令他的手下,還是這些人的存在,翰特勤也一無所知啊?”
徐皎一雙眼睛在暗夜里發著利光,恍若兩柄刀,直刺匐雅面門。
匐雅嘴角翕動,不待開口,就聽著身后暗林中傳來一聲冷哼道,“到了此時,迎月郡主還在想著套話,匐雅,你不是她的對手。既是如此,便也不該再與她多話,早些將事情了結了才是。”
崖邊圍得死緊的黑衣蒙面人讓開一條道,一個人從后走了過來,亦是一般無二的妝扮,玄色夜行衣,面覆黑巾。那人亦是高壯魁梧,露在黑巾外的一雙眼睛灼灼,盯著徐皎,好似有吞海之深,刀劍之利。
徐皎見著這人,倏然笑了起來,“沒想到葉護大人果真來了鳳安,貴客來臨,為何要這般遮掩,若是與翰特勤和匐雅郡主同行,想必,陛下定會開懷非常,也可讓我們一盡地主之誼!”
徐皎這一番話帶著如流泉般的笑意,徐徐響起,卻是驚得匐雅驟然抬眸望向她,眼底種種情緒翻沒,盡皆一個驚字。
四周更是一片落針可聞的靜寂,只有細細的風聲,伴著蟲鳴,從耳畔不疾不徐地蕩過去。
來人低低笑了兩聲,驀然抬手,將覆面的黑巾揭去,笑著道,“早知如此,也就不多此一舉了!匐雅,過來!”來人的舉動已經證實了徐皎之言,他正是北羯葉護,蘇農部的蘇農拓,也就是匐雅的父親。
他一開口就是招匐雅過來,明明嘴角好似輕彎含著笑,可盯著徐皎的一雙眼卻如刀一般,利光隱隱。
匐雅往徐皎的方向一瞥,眼中閃過種種掙扎,咬了咬下唇,這才道,“是,父親!”說著,又瞄了徐皎一眼,垂下了頭,誰知,就在她腳下一動,就要邁步時,后腰上卻驟然抵上來一個銳物,雪亮的刀光一閃,蘇農拓變了臉色,他身邊那些黑衣蒙面人更是紛紛拔出了手中兵刃,劍拔弩張之勢。
徐皎卻是笑吟吟道,“葉護大人這樣不遮不掩,想是已對我起了殺念,我還不想死,總得想著自救啊!”
蘇農拓陡然瞇起眼來,“中原人……果真狡詐!我此回秘密來中原,本就是奉了大汗密令,悄悄將你處置,沒想到那日在禁苑,讓你命大逃了一回,這一次,斷然不會再有如此好運。”
“葉護大人莫不是連自己女兒的性命也不顧了?”徐皎握住匕首的手端得穩穩的,沉眉,淡問,“據我所知,葉護大人膝下只有匐雅郡主這一個女兒吧?若是匐雅郡主有個好歹,即便是我死了,赫連恕回了北羯,只怕也會與葉護大人不死不休,沒了匐雅郡主,葉護大人要拿什么與他化干戈為玉帛,再讓蘇農部更上一層樓呢?”
徐皎笑盈盈說著這些話,卻是字字帶刺,句句如刀,匐雅面色微微一變,眼角余光往徐皎一瞥,再看向蘇農拓。
蘇農拓臉色鐵青,卻是在她目光瞥過去的剎那,目光閃爍著不經意躲閃了一下,再開口,卻是怒極地斥責道,“胡說八道些什么?你少在此挑撥離間,你本非我族中之人,你們中原人狡詐多端,赫特勤為你一個中原女子鬼迷了心竅,大汗愛子心切,特派我來拉赫特勤迷途知返,等到赫特勤回到北都城,屆時我的匐雅自是他不二的可敦人選,這都是順理成章之事,迎月郡主無需上眼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