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明公主一個眼神瞥過去,方才在幾人爭論時,就已經隨著惠明公主的人一道出去問話的墨啜翰的一個親信手下靠上前來,沖著墨啜翰行禮后,在他耳畔低聲耳語了幾句。
墨啜翰望著徐皎的眼神一剎那間復雜萬分,既有不甘,亦有未散去的怨憤。
“想必翰特勤也聽明白了,這個叫卓格的侍婢和迎月郡主都有人證,確實不可能是殺人兇手。”惠明公主語調淡淡道,“而且那個阿麗瑪也不是兇手,她下去請迎月時,匐雅還活著。”
彼時,匐雅從琴廬往下望時,可不只徐皎一人看見。
墨啜翰咬著牙,如同兇獸般的目光從屋內的人身上一一掃過,“那么是誰……是誰殺了匐雅?本特勤定要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這就要問卓格了。”惠明公主的目光淡然卻銳利地落在卓格身上,“你離開的時間不長,這期間,琴廬之中除了匐雅郡主,還有那個離開的阿麗瑪,可還有旁人?”
“沒有。”卓格搖了搖頭,“我們郡主喜歡清靜,即便是隨護的侍衛也不喜近身,尤其是這回來荷苑就更是如此了,郡主心情不好,不準旁人近前,就連侍衛也都只留在山下看守……”想到這里,卓格眼睛突然亮了亮,“會不會是婢子離開的那段時間,又有人秘密上了山來?”
“已是問過,山下的侍衛并未瞧見其他人。湖邊眾人也未曾瞧見除了迎月和阿麗瑪之外,另有旁人上山。”惠明公主淡聲打斷了她的希望。
“若是這個人在匐雅之前就上了山,湖邊的人自然注意不到,而若這個人的身手又在山下侍衛之上,要躲開他們的耳目也不是不可能。”墨啜翰突然道,而且他說著這些話時,目光就落在擋在他和徐皎中間的赫連恕身上。
“你的身上有血腥味兒!”墨啜翰望著赫連恕,目光一寸寸冷了下來,突然道,“而且,說起來,方才在男賓里頭都不曾見到赫連都督。小王早前都不知赫連都督竟也來了荷苑。不知這段時間,赫連都督去了何處?”
“是了!婢子想起來了。”卓格突然道,“婢子下山時曾聽到一點兒動靜,轉頭去看時,剛好瞧見一抹身影竄進樹林里,太快了,婢子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如今仔細想想,那如果真的是個人的話,穿的就是……就是玄色的衣裳!”
卓格抬手就是直直指上了赫連恕。
天氣熱,眾人都撿著涼快的衣裳穿,如赫連恕這般,常年一身玄衣的人,確實少之又少。
四周陡然一寂,徐皎的面色一白,驀地冷聲道,“放肆!赫連都督豈容你一個小小的婢女紅口白牙的污蔑,不要命了嗎?你干什么?”轉頭卻見墨啜翰突然上前一步,不由分說就是揪住了赫連恕的衣襟。
徐皎叫了一聲,腳下一動,就要上前,卻是被赫連恕牢牢固在了原處。
墨啜翰揪緊赫連恕的衣襟,兩人的眼睛無聲對峙,一個充血赤紅,含著兇光,恍若已經瀕臨發狂的獸,另外一個卻仍是沉定幽冷如波瀾不驚的寒潭。
“你這身衣裳的顏色即便是濺上了血也瞧不出來,可上頭有沒有血,脫下來放進水里一試便知!你敢不敢?”墨啜翰一雙眼睛恍若淬了毒的冷刀,望著赫連恕,幽幽道。
赫連恕卻仍只是冷冷一個回視,這副冷然不動的模樣徹底激怒了墨啜翰,恍若一顆火種,驟然點爆了他胸中的怒火,他驀地拔高音量吼道,“本特勤問你,你敢不敢?”
“翰特勤請先冷靜!”惠明公主走過來,打迭起笑容道,“匐雅郡主突遭劫難,翰特勤的心情我們都能理解。可是赫連都督……他沒有理由要殺匐雅郡主的啊!”
“誰說他沒有?他有……他比任何人都有理由!你自己說,是也不是?”墨啜翰猩紅的雙目死死盯著赫連恕,咬緊了后槽牙。
他話中的意思,在場知曉赫連恕真正身份的人心頭都是一顫,就是徐皎的長睫亦是顫了兩顫,至于其他人,聽著這話也是另有解讀。
這幾個人之間有糾纏,且不管當中愛恨情仇,赫連都督本就嗜血成性,要動手不無可能啊!
“惠明公主,匐雅死在此處,難道沒有確鑿的證據,貴國就打算不了了之了嗎?”墨啜翰語調往下一沉,已暗含了警告之意。
“翰特勤言重了。我已是派人回宮去向陛下通稟此事,想必陛下一會兒便會派人來調查。”惠明公主被他這樣責問,面上的笑容略略有些掛不住了。
“派人來調查?貴國最擅長調查這些事的,不是紫衣衛便是緝事衛。紫衣衛前些時日不知是辦砸了什么差事,惹得你們陛下大怒,上下都被責令禁足思過,這些時日赫連都督與他的緝事衛真是好不威風。如今,赫連都督牽涉到案件之中,卻不知貴國陛下要派誰人來查?即便來查了,是不是也是一個查無實證,不了了之?”
“翰特勤這話是對本宮,或是對朝廷不滿?”惠明公主神色一斂,頭一回擺出了公主的架子,一聲“本宮”說來也是氣勢十足。
“是不滿!惠明公主,如今案件不明,可赫連恕嫌疑最大是事實,公主若想代替貴國朝廷拿出些許誠意來,最起碼不是應該先將赫連恕拿下嗎?”墨啜翰句句相逼。
“翰特勤未免欺人太甚!憑什么說拿人便拿人?什么證據都沒有,紅口白牙就說人有嫌疑,這是污蔑。”徐皎聽到這兒,再也忍無可忍,上前一步就是疾聲道。
墨啜翰望著她冷笑,“看來,今日迎月郡主是想仗勢欺人到底了?那么就算真有了實證,迎月郡主怕也不會認吧?”
徐皎怒極,正想回一句那又如何?卻被赫連恕輕飄飄瞥來的一眼就阻住了后頭的話。
墨啜翰卻已是轉頭望向惠明公主,“惠明公主,當真是要欺我北羯無人嗎?若果真如此,小王也不怕與你們拼個魚死網破!”
“翰特勤言重,到不了這樣的地步。”惠明公主忙道。“翰特勤,你看要不……”
“若非要將我拿下翰特勤才肯罷休,那在下隨特勤去便是。”誰知,惠明公主的話卻是驟然被赫連恕打斷,他聲音冷沉,仍是沒有半分溫度,聽得徐皎心口亦是冷顫。
“阿恕——”她疾聲喚道。
“赫——”惠明公主亦是急得喊了起來,只是剛喊出一個字,就被赫連恕一記冷眼將后頭的字都給截斷了,四目相對,赫連恕一字未言,惠明公主的臉色卻是一寸寸白了下來,她甚至腳下一軟,險些往地上栽去。
“公主!”玲姑忙將她緊緊攙扶住。
墨啜翰神色莫名地看了這兩人一眼,總覺得赫連恕與這個惠明公主之間有些奇怪。
“阿恕!”徐皎揪在赫連恕衣袖上的手一緊。
赫連恕回頭看向她,神色微微緩和,抬起手輕輕壓了壓她的頭頂,“放心,不會有事的。”
“赫連都督倒是慣會安慰人!”墨啜翰哂道,“可惜了……赫連都督既然愿意拿出誠意,自然不介意再多出一些,本特勤可不放心將赫連都督交與你們大魏人,所以赫連都督還是隨本特勤一道走吧!”
“你不要太過分!”這回紅了眼的人換成了徐皎,轉頭便是狠狠瞪向墨啜翰。
“阿皎!”赫連恕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臂,帶著安撫之意,轉頭面向墨啜翰時,神色淡淡,“我既然答應隨翰特勤一起去就不會反悔,終究也不是我殺的人,翰特勤自會還我清白!”
墨啜翰嗤笑一聲,一擺手道,“既是如此,赫連都督,請吧!”
“慢著!”徐皎卻是趁著赫連恕松開她時,驀地上前一步,張開雙臂攔在了墨啜翰面前,“翰特勤,惠明公主,恕迎月不解!這分明是一具無頭尸,你們為何來了之后,沒有一人表示過質疑,每一個人張口都認定了這就是匐雅郡主,為何?”
徐皎說著這些話時,目光灼灼向惠明公主和墨啜翰看去。
墨啜翰微微一怔,那頭卓格卻是變了臉色,慌忙垂下頭去躲避。
惠明公主倒還算神色如常,左右看了看,這才沉吟道,“這除了是匐雅,還能是誰?”
“既然沒了頭,到底是如何確定這就是匐雅郡主的?”徐皎卻仍是執拗地問道。
“阿皎!”赫連恕望她一眼,朝著她緩緩搖了搖頭,轉頭對目光中現出兩抹疑慮的墨啜翰道,“翰特勤,我跟你走!”
墨啜翰與他四目相對,眼中似有種種暗影閃掠,片刻后終究是轉頭用羯族話對身后那親隨吩咐道,“你帶著人將琴廬守起來,一會兒等大魏朝廷的人來了,看他們如何處理此事,再來報與我。”
說到這兒,他轉頭看了一眼尸首的方向,一咬牙,別過了頭,雙手背于身后,冷冷望向赫連恕道,“請吧!赫連都督!”
徐皎緊緊拉住赫連恕的手僵冷發硬,卻見他轉頭往她看來,眼底依稀有溫暖的笑意,她看著自己倒映在他眼瞳深處的影子,蒼白著臉朝他搖了搖頭。
他卻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抬起手輕觸了觸她的額頭,嘴角若有似無地輕輕牽起。
下一瞬,他驀地轉過頭,似不經意一般,與不遠處的惠明公主目光撞在了一處,他深望對方一眼,后者如遭雷擊,他卻是已經掙開徐皎的手,決然地邁開了步子。
墨啜翰若有所思的目光掃過表情各異的幾人,蹙了蹙眉心,轉身跟上。
徐皎的手心一空,心也跟著一沉,喊了一聲“阿恕”,這才后知后覺邁步追了出去。
然而,已經晚了,等到她追出琴廬時,赫連恕已經被墨啜翰的親衛重重看守著,往下山的方向去了。
“阿皎!”
“阿皎姐姐!”
崔文茵幾個在外頭不知事態的發展,見狀連忙奔上前來,將徐皎團團圍住。
“怎么回事兒?為何赫連都督被人押著走了?”李熳臉色有些難看,促聲問徐皎道。
徐皎這會兒心亂如麻,茫茫然抬起頭瞥了她一眼,搖了搖頭,口不成言。
掩在袖下的一只手用力拽握成拳頭,指甲深深嵌進了掌心里,她狠狠閉了閉眼,借著那疼勉強冷靜下來,轉頭望向崔文茵道,“茵茵,你們怎么沒有說,姨母也跟著一道來了荷苑?”
崔文茵不知她為何突然問起這個,“哦”了一聲這才道,“公主在府中悶了些時日,想出來散散心,正好遇上匐雅郡主宴請,所以便一道來了。不過路上她頭風病又有些犯了,到了荷苑就直接請管事的整理了一間廂房,說是要休息一會兒,便打發了我們幾個自個兒出來玩兒了。”
崔文茵一邊說著,一邊端詳著徐皎的臉色,但徐皎除了臉色有些泛白之外,面上實在看不出什么端倪來。
倒是李熳望著她,一雙比一般女子顯得英氣些的濃黑眉毛已是狠狠蹙了起來。
北羯的護衛與長公主帶來的人將整個琴廬圍了個水泄不通。
眾人低聲竊竊私語,雖然不清楚琴廬中到底發生了什么,卻都知道必然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兒。
徐皎腦中思緒紛亂,直到聽得一陣喧嘩,隨著眾人的目光看過去,卻見得一隊烈烈紫衫,帶著一眾黑甲兵士恍若疾風一般卷來,將整個荷苑都團團圍住。
四周的氣氛又是一變,居然是紫衣衛!方才赫連都督被北羯人押走了,這會兒紫衣衛又來了,還這么大的陣仗,這是要變天啊——
徐皎望著那一隊紫衣衛,腦中更是紛亂。
那一隊紫衣衛快步走來,到得近前,當先一人步子微微一頓,似有心,還無意地轉頭看了過來,一瞥徐皎的方向。
四目相對,只一觸,沒有言語,那人便已是收回視線,大步朝著琴廬方向而去。
到得琴廬門前,拱手抱拳,朗聲道,“紫衣衛奉圣命徹查荷苑,請惠明公主示下!”
“紫統領請進!”琴廬里傳來惠明公主沉靜溫婉的嗓音。
紫統領站直身子,闊步而入。
徐皎眼神發直地望著琴廬的方向,或許她剛才便不該出來,待在里頭至少可以聽聽他們說什么。可這會兒還進得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