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娘應了一聲“是”,緩緩起身來,神色卻到底有些拘束。
徐皎抬手指向一旁的杌子道,“坐吧!”
琴娘又謝了一聲,便在杌子上斜簽著身子坐了。
徐皎見狀,微微蹙起眉心道,“是不是母親走了,琴娘便也要與我生分起來了?”語氣之中不無傷感。
琴娘聽罷,卻是變了臉色,連連擺手道,“不是不是,娘子萬萬不要多想。承了娘子的大恩,婢子如今才能安然坐在那兒,還有西跨院那一院子的人都想著要來向娘子和郎君叩謝大恩呢。”
“你們本就是母親的人,都伺候了母親大半輩子,忠心耿耿,我不可能會扔下你們不管。琴娘回去之后,與其他人說,讓他們放心,只要他們往后與母親在時一般用心當差,以往母親如何待你們,我便也如何待你們。”徐皎這一番話說來真心實意。
琴娘本就是那等jing明能干的,哪里有聽不出真假的?當下便是笑了開來,“娘子是什么樣的人,婢子心中豈有不知?婢子只是剛剛換了個地方,心中有些不自在罷了,可全然沒有與娘子見外的心思,否則婢子也不會此時來求見娘子了。”
徐皎的目光一轉,就落在了琴娘帶來的東西上頭。
琴娘不是空手來的,還帶了一大一小兩只匣子,如今就放在桌上。
琴娘循著她的目光一道望向了那兩只匣子,“其實夫人一早便有吩咐,待她百年后,她名下所有的產業都直接交托到娘子手中,這幾日婢子得了空便是在清理這些,這匣子里便是夫人名下所有的地契、房契,并那些鋪子的賬冊,還有西跨院下人們的身契,婢子想著還是早些帶來讓娘子過目,娘子也好早些接手過來。”琴娘說著便將那大的一只匣子輕輕抱起,奉到了徐皎跟前。
徐皎望著那只匣子,卻半晌未曾伸手去接,一雙眼又是悄然潮濕,“我和母親是怎么回事琴娘再清楚不過,母親去得突然,我連為她報仇尚不能,又哪里來的臉接這些東西?”
“娘子這話便說得不對了。娘子與夫人什么關系?除了母女還能是什么?娘子待夫人如何,婢子不是瞎子,看得再明白不過,哪怕是親女兒也不過如此了。夫人認定了娘子是她的女兒那日起,娘子在琴娘眼中,便就是娘子,這些東西自然也都該是娘子的。何況,娘子雖是接過了產業,也是擔起了責任。我們這些跟著夫人的人,往后身家性命可都系于娘子一人身上了。”琴娘淡淡笑著。
這一番話讓徐皎沉吟了一番,終究是伸手將那只匣子接了過來,只覺得手中與心上俱是沉甸甸,“往后我若是有做的不好的地方,還要琴娘多多提點于我。”
琴娘聞言欠了欠身道,“往后琴娘自是要忝顏留在娘子身邊,只要娘子不嫌棄琴娘,琴娘定會替夫人好好照看娘子。”說罷,琴娘目光一轉,落在了手邊另外那只小些的匣子上,面上卻多了兩分躊躇,“這個東西是婢子在清理那些東西時發現的,早前并沒有,想來是夫人準備好,又特意藏起來的,婢子這會兒急著過來,主要是想將這東西送來給娘子。”
徐皎聽她這么說,登時知道琴娘送來的這東西怕是極為緊要,她蹙著眉一邊狐疑著,一邊將那匣子接了過來。
不等她打開,琴娘居然就起身向她告辭了,“夜有些深了,既然東西已經送到,婢子便不在這里叨擾了,娘子這些時日也勞累了,還請保重身子,早些歇著。”
徐皎明白她的意思,自是不會留她,只對她道,“明日我再過去瞧你們,若有什么缺的,只管先與負雪說。”
琴娘又謝了恩,徐皎讓負雪將她送出去,這才借著幽微的燭光望向桌上那兩只匣子,略一沉吟后,將那只小些的匣子拖了過來。匣子上了鎖,可方才琴娘一并遞給她的除了這兩只匣子還有兩把鑰匙,徐皎試了試,用當中一把開了鎖,將那匣子打了開來。
匣子里居然是滿滿的書信,徐皎將之取出來就著燭火一看,娟細的峨眉就是有些詫異地挑了起來,這居然是便宜爹寫給趙夫人的信,還是情信,不管用詞多么的考究和雅致,都脫不開那字里行間的繾綣意味......徐皎往那匣子里尚是厚厚一沓的書信看去,表情一瞬間有些耐人尋味起來,總不能這滿滿一匣子的,都是情信吧?
徐皎想想琴娘方才的表情,在心底搖了搖頭,便是繼續耐著性子將那些信一封封讀了下去。
這情信慢慢成了家書,徐皎看著這些情信,腦中對于便宜爹的印象愈加的具象起來,這是個有才華卻又專情溫柔的男人,難怪曾能風魔萬千少女。唯獨許是因著才情過人,骨子里透著文人的傲氣,感情上也要敏感許多。
這些信一封封看下來,只是重溫了一遍那一對情深卻不壽的夫妻之間的感情進程,倒是并沒有徐皎以為會有的東西,難道是她想錯了?
徐皎狐疑著將手里那封信折起,重新按著順序放回了匣子。覺得眼睛有些酸澀,她眨了眨眼抬起頭來,轉頭一看窗外,夜色深濃,咚咚咚,更敲三聲……
徐皎的眉心就是蹙了起來,揚聲喊了負雪。
負雪就在外間,聞聲趕忙進來聽吩咐。
“都這個時辰了,郎君還未回來?”
負雪搖了搖頭,徐皎的眉心就皺得更緊了兩分。抬眼見負雪站在燈下,一身素服,在夜色之中更顯清瘦,這些時日,不只是她,她身邊這些人也都跟著清減了不少,徐皎心中又是愧疚又是心疼,放輕嗓音道,“你先去歇著吧!我白日睡得多,這會兒有些走了困,你將燭火給我弄亮些,我有些東西要看,正好等著郎君。”
負雪望著她,遲疑了片刻,才應了一聲“是”,給徐皎又備了兩盞燈燭,將室內照得恍如白晝,這才退了下去。
徐皎便又借著燭火看起了九嶷先生的信,直到拿起這一封時,她微微一愣,紙背上隱約透出兩點顯眼的紅色,徐皎將那信紙展開,細細一看,果真不出所料,那兩點倒像是血。徐皎狐疑地略略蹙起眉心,才垂目細看那信上所書。
這想必是九嶷先生寫給趙夫人的最后一封信了——
愛妻阿嫵,見字如晤:大限將至,此一去怕是再無歸期。恒此一生,于家國,于忠義,雖有憾,亦有不甘,卻無悔無愧。唯負吾妻與孩兒,白首相莊終成空誓。然,有些事不得不為,唯盼泉下相見,阿嫵能寬宥。尚有一事,恒這一生別無所長,唯一支畫筆尚可傳承,畫作悉數收于箱中,與吾妻和孩兒,留一念想。孩兒若喜畫,還愿阿嫵為其延請名師,悉心教導。待孩兒成年,再將吾畫作盡數托付于孩兒。切切。
這很顯然是九嶷先生的絕筆信,徐皎看得心中略有些難受,目光落在那兩滴血上,那兩滴血所濺的地方剛好都在“畫”字上,頭一處在畫筆的畫上,另一處則在最后一句吾畫作的畫上,不知是不是巧合,那兩處剛好都在頭尾相交之處,徐皎在心底將那封信默念了一遍,將那個畫字隱去又念了一遍,眼底隱隱閃過一道亮光。
心口卻是砰砰急跳起來,若這兩個“畫”字是九嶷先生特意留下的線索,她能想到,旁人如何能想不到?當初先帝能夠饒過景府,必然是篤定了九嶷先生不敢留下半點兒線索,甚至是九嶷先生留下的東西,先帝都早已暗中派人一一查驗過,確定沒有半點兒問題才放心的,九嶷先生又是如何瞞過先帝耳目的?
再說了,九嶷先生提到他的畫作,那些畫她曾反復細細查驗過無數回,都沒有發現半點兒端倪......到底是她想多了,還是遺漏了何處?
徐皎想到這兒,心中疑云非但沒有解開,更是一重疊一重,越發難解了一般。
蹙著眉心往匣子里一瞥,她不由愣住。匣子底居然還躺著一封信,可這封,分明已經是九嶷先生的絕筆信了,而剛才那些信應該是趙夫人按著時間順序整理好了的,這該是最后一封才是。
徐皎忙將手里這封信放好,又急急去取那封信。拿起來就著燭火一看,手指卻是僵在了那信封上。
這封信上的字不是九嶷先生的,上書“恒郎啟”三個字,是娟秀的簪花小楷,出自女子之筆,這字跡徐皎認得,正是出自趙夫人之手,而那墨漬猶新。
徐皎遲疑了片刻,還是緩緩將那信箋自信封中取出,在眼前徐徐展開。
趙夫人的文字比之九嶷先生的要直白許多,卻看得徐皎倏然間就是心口緊縮,淚盈于睫。
阿恒,我已記不得何時從旁人口中聽到你的消息,說你走了。自那時起,整個世間于我,便好似只余混沌,再無清明。起初,我認為是你背棄了我們的誓言,拋下了我,還要將我唯一活下去的原因也一并奪走。你和孩子都走了,我在極端的恐懼與思念中,滋生出了對你的怨恨。數載愛恨糾纏,我的怨恨總要尋個出口,不經意間,我變成了自己都會憎恨的樣子。許是上蒼垂憐,將阿皎賜與了我,這個孩子是我的救贖。數月幻夢,好像是上蒼給予的恩賜,這一日我渾渾噩噩從夢中醒來,推開窗,可見頭頂星河璀璨,繁星漫天,一如你在時,我忽然釋然。阿恒,我不再怨恨命運不公,所有的一切許都是上蒼的淬煉,我會帶著對你的思念,緩步走向生命的盡頭。我相信,你會信守承諾,在奈何橋畔等著我。且等我罷,等我來見你,將我后半生無你時發生的事,見過的風景,還有我的阿皎的種種,都一一說與你聽。你的畫作,我已盡數交予阿皎,我相信她是你冥冥之中送到我身邊的,她便是你我的阿皎。
一封信看罷,徐皎已是泣不成聲,眼里的淚蜂擁而下。徐皎想不出趙夫人剛剛從幻夢中醒來,記起一切時是怎樣的心情,可她寧愿相信,趙夫人果真是已經釋然了的。更寧愿相信,在九泉之下,奈何橋畔,在時空的盡頭,他們真的已經重逢,攜手再不分離。
嘀嗒、嘀嗒.....時不時的一聲響在耳畔,讓睡夢中的徐皎不堪其擾地蹙起眉心,好一會兒后,才掙扎著從夢中醒來。
睜開眼才覺出已是天光大亮,那嘀嗒聲是雨已停了,葉梢積雨墜下的聲響。她就躺在軟榻之上,身邊還散落著昨日看的那些信。昨夜也不知是何時睡著的,她坐起身來,帶著兩分茫然四顧了一下,揚聲叫了負雪。
負雪匆匆而入,徐皎促聲就是問道,“昨夜郎君一直未曾回來嗎?”問著這話時,眉心已是攏起,眉眼間可見的憂慮。
負雪搖了搖頭,“還未曾回來,不過郎君派人回來說過一聲,說他有些公務在身,暫且不能回府,只讓夫人安心,顧惜好自個兒的身子。他得了空,就立刻回來。”
徐皎又哪里能真正地安心?這些時日她過得渾渾噩噩,如今方算醒過神來,掐指一算,荷苑之事已過去半月有余,估摸著時間,北羯那頭該有動靜了。“你去與琴娘商量著西跨院那些人的差事分配等事,另外讓人將我從家里帶來的那些字畫都給我搬進屋里來。”不過那些事,她左右也操心不上,倒還不如做些自己能做的事兒。
“是。”負雪沒有二話,只是略帶擔憂看了她一聲,便聽命下去了。
不一會兒果真使了幾個小廝將徐皎那幾大箱子字畫都給搬進了屋里。
徐皎手一揮,將人都攆了出去,并讓負雪關上門,“沒我允許,不準打擾。”
一眾人都不敢有異議,眼睜睜看著房門關上。
琴娘有些擔憂地望著負雪道,“娘子這是怎么了?”
“夫人平日里若是作畫時也是這般,倒是不足為奇。只是......”只是如今趙夫人剛去,前幾日夫人的狀態她們也都看在眼里,不擔心是不可能的,可卻又攔不住。
“沒事兒,咱們多注意著一些,隔一會兒來看一趟便也是了。另外著人去宮門處守著,郎君一出來便告知于他,這府上也就郎君的話,夫人還肯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