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那些節度使倒是都怕了流民,以各種理由推脫,都龜縮一旁,再不愿輕易出兵了。”
“照流民如今的態勢,說不得要不了多久,就會占去大魏朝的半壁江山,這個那位自然是容不得的。朝中便有人向他進言說,這流民大多數都是遭了災的百姓,百姓在乎的不過就是穿衣吃飯這樣的小事兒,只要讓他們吃飽穿暖了,那他們哪里還會將頭拴在褲腰帶上打什么仗,倒還不如請那位拿出誠意來,親自往皇陵祭祖,若是能祈得上蒼憐憫,降下甘霖,緩了南邊的旱災,說不得這民亂也就迎刃而解了。”
赫連恕說這些話時,語調平淡,不見半點兒起伏,面色亦是冷漠如斯。
徐皎蹙了蹙眉心,這民亂若是那么簡單倒好了。再說到這些節度使們的戰報,天高皇帝遠,具體到底如何還不都是他們說了算?這些節度使如李家這般,本就有自己心思的怕也不只他一家。
“那位同意了?”徐皎問,眼下這樣的情況,那位哪怕是本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態,也定會采納這意見的。
果不其然,赫連恕點了點頭道,“方才便特意將我召進宮中吩咐了,明日一早便出發,由緝事衛全權擔起護衛之責。”
“這么快?”徐皎濃密的眼睫微微一顫。
赫連恕的手輕輕握住她的,“嗯”了一聲,沒再說話,一雙寒星般的眼睛將徐皎望著,良久,他才啞著嗓道,“阿皎,眼下是最好的時機。”
“我知道!”徐皎從他的眼里看出了對她的擔憂,忙漾開笑道,“你放心好了,我會按著你之前交代好的行事,反正我這些時日廢寢忘食地作畫,生病了也是有的,誰知這回病勢洶洶,總是反復,沒有辦法,只好請龍大夫住在府中看顧……等到你受傷被送回府中,有龍大夫在,便用不著別的大夫了。我如今又是個受過打擊,心緒不正常的,疑心有人要害你,不許旁人接近,定會不假他手的照看你……”
徐皎將早前商量好的事兒都在他耳邊復述了一遍,越說,她臉上的笑容就越牽強,臉上的血色也點點淡去。
她這模樣看得赫連恕心頭揪起,抬手便將她攏進懷里,在她耳畔啞聲道,“對不起,阿皎!”
徐皎在他懷里輕輕搖了搖頭,“不用跟我說對不起,你能將事情告訴我,我很開心!你放心,我不會拖你的后腿,定會將你交代給我的事情辦得妥妥帖帖!”
這是赫連恕身份被景欽發現那一日,景欽將他引去城南私宅時商議好了的。他暫時不會揭穿赫連恕的身份,可赫連恕卻也得答應他,要盡快脫身,而且要想個萬全之策,不能給徐皎留下半點兒禍患。
于是他們商量出了,讓刺客刺殺顯帝,赫連恕當眾救駕,只是這回,赫連恕必然會重傷,之后因傷重不治而亡。
可這個局要做到天衣無縫,任何一個環節都不能出錯,至少,他那個傷做不得假,得實打實地傷,而且還要傷得兇險……
是以,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和掩人耳目,最好的法子就是大夫是可以信得過的自己人。
就是那些進言讓顯帝去皇陵祭祖的臣子,也都是他們背后的推手。
說起來,顯帝這天子做得又有什么意思?不還是孤家寡人一個?血親、枕邊人、臣子……與他真正一條心的,又有幾個?
這一夜,徐皎始終不安,非要拉著赫連恕的手,才肯睡。
好不容易才睡熟了。赫連恕看著她睡夢中仍然愁得攏起的眉梢,心口微掐,絲絲疼,卻入髓入骨。
正在這時,外頭卻驟然傳來兩聲鳥叫,他蹙了蹙眉心,為徐皎掖了掖被褥,輕手輕腳地出了門去。
門外,是蘇勒一張寫滿急躁的臉,“阿恕,事情有變。”
蘇勒湊到赫連恕耳邊,低語了兩句,赫連恕那張八風不動的冷臉亦是有了一瞬的撕裂,驀地就是轉過頭往身后看去。
他們正好站在窗邊,窗戶半敞,從那窗縫里往里看去,他恰恰能瞧見床榻的方向。
雖然簾帳低垂,可如今用的還是夏日的輕紗帳,朦朦朧朧,他目力好,一眼就能瞧見榻上正在酣睡的徐皎。
一張瑩潤的小臉睡得紅撲,羽扇般濃密的眼睫輕垂著,掩覆了那雙黑白分明,時而可愛如小兔子,時而卻又狡黠如狐的眼睛,他一看著眼前就能浮現她笑時,如彎彎月牙的眉眼,他甚至能夠聽見她睡沉時,那如歡快小曲一般的可愛呼嚕聲……
可這一切的一切,在此時,卻都如一把尖刀般直刺他的心扉,讓他疼得慣常的冷峻也變了形,垂在身側的手克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
“阿恕!”身后傳來蘇勒的聲音,帶著急切的提醒與警告。
赫連恕雙瞳微縮,雙手一瞬攢握成拳頭,再深望了一眼屋內,似要將徐皎熟睡的樣子鐫刻在腦中一般專注而熾烈,下一瞬,他驀地扭過頭,大步走進深濃的夜色之中,再未回頭……
同一時間,重重宮墻內,御書房內尚亮著燈,非但亮著燈,這個時候了,還有人被叫進了御書房中。
“你先看看這個!”龍案后的顯帝臉色不太好看,這個時候還沒有睡,面上既有倦意,更有隱隱浮動的怒火與殺心。
剛剛進來請罷安的紫統領爬起身來,弓身走了兩步,將顯帝從龍案后擲出的那頁輕飄飄的紙撿了起來,攤在眼前一看,面具后的一雙眼卻是倏然緊縮,“陛下,這是……”他的聲音有些發緊,話落的同時,人已經“撲通”一聲又跪了下來,以額抵地道,“文樓回歸前,紫衣衛曾奉圣命對他們進行過徹查,不曾發現有這樣大的紕漏。不知陛下是從何處得來的消息,可信還是不可信?”
“從何處得來你就不用管了,你只與朕說說,這上頭的消息,你怎么看?”顯帝冷聲問道。
“陛下……雖然臣不覺得堂堂北羯特勤會孤身犯險,堂而皇之來咱們大魏朝堂當細作,可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加上赫連都督身居要職,又常在御前走動,不可有半點兒疏忽,倒還不如想個法子來試一試。赫連都督也可以借此自證清白……”紫統領略略思忖后道。
“哦,那你說如何試好?”顯帝挑眉問道。
顯帝的表情此時平靜下來,讓紫統領有些拿捏不準他怒是不怒,遲疑了一瞬,這才道,“只需試試赫連都督對陛下忠心與否,此次去往皇陵祭祖倒是個好機會。若是有刺客恰好要行刺陛下,若赫連都督能夠不顧自己性命舍身相救,那么自然可以證明他對陛下忠心不二,這張字條上的消息都是為了挑撥離間,反之,若是赫連都督不肯舍身相救,那他必然是包藏禍心,屆時再處置他,倒也不遲,陛下覺得呢?”
“紫愛卿倒想得周到。不過,如你所說,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朕……卻是不想拿自己的安危,和大魏朝的安穩,來賭那個萬一。朕的身邊,不能有一個不知敵友之人,而那些暗地里蠢蠢欲動的釘子,也需要一個血淋淋的震懾。”
顯帝說著這些話時,面色平靜,語氣更是輕描淡寫,紫統領卻是聽得渾身發毛,待得顯帝說完,過了片刻,他才緊著嗓音道,“陛下的意思是……”
“紫愛卿多么伶俐一人,如何會聽不懂朕的意思?”顯帝尾音微揚,“朕的意思,就照著紫愛卿先前的意思辦,刺客刺殺朕,這刺客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就由紫愛卿親自把控。不過不管赫連恕是個什么意思,此回皇陵祭祖,他便不必回來了。說得這般清楚明白了,紫愛卿可聽懂了?”
“陛下,此事會不會不妥?此時北羯暫未發兵,或許戰事還有轉圜的余地,若這消息為真,咱們若是借機殺了赫連恕,會不會引得北羯可汗大怒,進而揮軍南下?”
“倒是若試出他有不妥,若他果真是墨啜赫,咱們倒不如將他拿住,與北羯談判,反倒更為有利。”
紫統領說罷,整個御書房內卻是死一般的寂靜。
紫統領不敢再開口,以額抵地,在這樣的寂靜中,能感覺到汗珠淌過面具,滴落在地面的“嘀嗒”聲。
好一會兒后,顯帝終于開了口,卻仍是那樣喜怒莫測的語氣,“紫愛卿這般,是怕赫連恕之事牽連了迎月?迎月不是恨你入骨,一點兒情面也不留地當眾刺傷你,與你們景家劃清了界線嗎?沒想到,你非但不怪她,居然還擔心著她,你對這個妹妹倒是格外的寬容啊!”
“總歸是一家人!而且,我二叔只剩這一點血脈,加上我這妹妹也是個命苦的,我這做兄長的,如何能不多看顧一二?”紫統領略略沉吟后,硬著頭皮道。
“紫愛卿倒是個好兄長!”顯帝贊了他一聲,面上顯出些許笑意來,“如果朕給你一個承諾,赫連恕如何都不會牽連了迎月,而且此番事了,朕會允他一個功臣之名下葬,甚至會封他一個爵位,你可愿替朕分憂?”
紫統領愣了愣,下一瞬便是重重一個響頭磕在了地上,“臣愿為陛下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這一句話,擲地有聲,讓整個御書房內又是安寂下來。
好一會兒都沒有聲息,紫統領維持著伏跪的姿勢,半點兒不敢動彈。
顯帝突然笑了起來,“朕與紫愛卿說笑的,愛卿說得對,赫連恕也算是朕之肱骨,朕不該半點兒機會不給他,若是的話,怕是寒了忠臣的心。何況,若他果真是墨啜赫,說不得還能成為與北羯談判的籌碼,殺了反倒沒有留著有用,說不得還會引來禍患……朕便聽愛卿所言,試他一試。”
“好了,紫愛卿,也不必跪著了,快些請起。”顯帝說著,瞥了一眼一旁的甘內侍,后者立刻反應過來,忙上前將紫統領攙扶起來。
紫統領不敢造次,起身之后亦是弓身抱拳,恭恭敬敬的模樣。
顯帝的聲音卻甚是可親和善,“明日便要啟程去往皇陵祭祖,愛卿要將事情安排妥當,想必還有不少事項要逐一部署,朕也不留你了,便快些忙去吧!”
紫統領頓了片刻,才遲疑著應了一聲“是”,轉身而去。
顯帝一直笑瞇瞇目送著他走出御書房,面上的笑容卻是瞬間拉沉下來,冷聲對甘內侍吩咐道,“去!將常武給朕悄悄叫來,朕有事吩咐他。”
“皇陵祭祖,朕不只要試赫連恕,還要連他景欽,一并試過!”顯帝一雙眼睛被濃翳覆蓋,陰鷙非常。
這一夜的鳳安,看上去就是一個再平靜不過的秋夜,可就像那夜色籠罩下的深海,看似平靜的海面下,其實已經是無數暗流洶涌。說不得什么時候風起,就能卷起滔天巨浪。
可身處其中的人,未必都能夠察覺。
負雪一夜無夢,睡得格外香甜。清晨依著往日的時辰醒來,梳洗好,便準備往正房去與昨夜值夜的紅纓換班,誰知,剛打開門,足尖卻是一頓。
門前的地面上,放著一個物件,用紅色的絹布細細包裹著,甚是顯眼。
負雪蹙著眉心,將之撿拾起來,指尖觸到那絹布中物件的形狀時,她心口就是一跳,頓了一息的工夫就是急急將那絹布拉扯開來,見得里頭躺著的果真是那只她曾“瞧過”的翡翠鐲子時,心中驀地就有些發慌。
她將鐲子急急掖進袖口,便是疾步朝著正房的方向而去。
紅纓沒在門口,她挑開簾子就直直往里,正好與急急走出屋來的徐皎對上。
負雪忙屈膝行了個禮。
徐皎只穿了一身寢衣,甚至連鞋子都未曾穿,光著腳踩在地上,也顧不得她,目光就往著她身后看去,促聲問道,“你過來時可有瞧見郎君?”
負雪輕輕搖了搖頭。
徐皎眉心就是蹙了起來,“那可有瞧見蘇勒、狄大他們?算了,你還是打發個人到前頭去瞧瞧!”
負雪看著她,想說什么,最后卻是啞了嗓,將袖口里掩著的東西輕輕按了按,才道了一聲“是”。
抬手招來一個小丫頭,讓她去前院打探消息,才勸了徐皎回屋穿衣穿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