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氏出了靜月軒,任婉華躺在軟和的花梨木大床上,看著這煙霞紅的蛟綃帳幔,瞧著那滿屋的錦繡富貴林,再聞著那琺瑯香爐里飄出來的安神香,沒多會,她迷迷瞪瞪地又睡了過去。
翡翠見千月和珍珠都在屋里候著,姑娘又睡下了,暫時沒什么事,便尋了空,悄悄回了自個的房間,又叫了個小丫鬟去廚房給她拿些冰塊來。而那小丫鬟才去沒多會,呂嬤嬤就從走廊那找了過來。
“死丫頭,這時候你不在姑娘那伺候著,緊著跑回來做什么。”呂嬤嬤剛一進翡翠的房間,劈頭蓋臉地就罵了一句。
“姑娘不是睡下了嗎,我不過是回來敷一敷臉,而且剛還不是您老人家說我這臉都腫得不像樣了!”翡翠一邊照著鏡子,一邊不滿地道了一句。
“缺心眼,我那是說給太太聽的,再說那死丫頭當時連站都站不穩,手勁能有多重!我就那么一說,你還真當自己是紙做的人兒了,還不趕緊給我回去姑娘房里伺候去。眼下出了姑娘這檔子事,千瑤又沖撞了太太,想必太太是再不會像以前那般倚重她了,加上姑娘又失憶,自是不會記得以前的情分。眼下看來,千瑤手頭的那些差事,太太多半會讓別人接手。而如今這靜月軒里頭,就你和千月伺候姑娘的時日最長……還不懂我的意思嗎!”呂嬤嬤瞧著自己都說這么多了,翡翠卻還不見動晃的樣,心里著急,便走上去拉住她的手腕,一把將她往外拽了出去。
呂嬤嬤原是任婉華的奶娘,翡翠則是她親閨女。在千瑤進靜月軒的前一年,她就將翡翠給帶進了靜月軒,原是瞅準了那大丫鬟的位置的,卻不料竟被后進來的千瑤給占了。因此這口氣娘倆早就堵在心里,雖半年前翡翠也升上了大丫鬟的位置,但是任婉華到底還是多看重千瑤一些,太太也是較信任千瑤。因此靜月軒里好些油水足的差事,都是交由千瑤去辦,所以這幾年來,她們心里頭的疙瘩是越結越深。
而如今好容易等到這個機會,自是不能放過的。
呂嬤嬤將翡翠拉出屋后,嘴里還不停地數落著。翡翠走了兩步,瞧著千瑤的屋子,隨即就扯了扯呂嬤嬤,然后低聲問道:“要不要進去瞅一眼,剛剛也不知她是真暈過去還是裝的。”
“這時候你理她做什么,沒得沾了一身晦氣!趕緊到姑娘的房間候著去!”呂嬤嬤說著就又數落了翡翠好一陣。
直到屋外的聲音遠去后,“千瑤”才重新拿起梳子,然后看著鏡子里那一頭烏亮的青絲。發質很好,烏黑且濃密,但是手撫上去才知道,沒有她以前的柔軟,連頭發,都跟她的不一樣!
不行,她現在不能想這些事,眼下得先把頭發梳好,然后到娘那將事情說清楚,別的就留到以后再想。
然而真正動手后,她才知道,原來這沒了丫鬟的幫忙,自己連梳個頭發都有些力不從心!花了一刻多鐘,才勉強梳了個像樣的發髻,正好這會紅綢又從外頭走了進來。她沒搭理紅綢,只是將原插在發上那支次等的青玉簪子扔到桌上,又將眼前的鏡子給扣了下去,然后才慢慢站起身,瞥了紅綢一眼,就抬了抬下巴說道:“走吧。”
紅綢有些怪異地看了千瑤一眼,不知為何,總覺得她有些不對勁,但具體是哪不對勁,又說不上來。才一愣神間,千瑤就已越過她,自個往外走了出去,且并沒有要等她的意思。紅綢回過神,忙跟了上去,只是當她走出門外,抬眼看到千瑤挺直了那削瘦的肩背,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的背影時,她忽然覺得,此時的千瑤,就似在像誰宣戰一般!那樣的倔強且驕傲!
而這個時候,金氏那邊,董姨娘正小心地一邊給捧上茶,一邊說道:“那靜月亭原就在大姑娘的靜月軒后面,且離得又近,府里的下人平日里都不會隨便去那閑逛的。至于那幾個巡夜的婆子,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太太也清楚,她們但凡能少走一步就不會多動一下,自是不會爬到那亭中去。而且我昨兒也都一個一個仔細盤問過了,都說這段時間因姑娘少過去了,她們就沒到那上頭去打掃,平日里也不曾見有誰上那亭里去的。”
“那這好好的欄桿,怎么就松動了?再說華兒向來愛干凈,既然有段時間沒人打掃,那欄桿上準是沾了好些塵土污垢,華兒不可能會緊著往那靠。”金氏聽完董姨娘的話,隨即就冷著臉道了一句。
董姨娘忙陪笑地說道:“太太別生氣,其實這說來,那靜月亭平日里除了大姑娘時不時過去坐一會外,就君哥兒偶爾會上去玩耍一番,我記得上個月月初的時候,君哥兒還跟幾個小廝在那放過紙鳶呢,也不知那會那欄桿可是已經松動了。”董姨娘說到這,就看了金氏一眼,只見金氏一臉沉吟的表情,她便抿著嘴,悄悄揚了揚嘴角。
君哥兒是柳姨娘的兒子,原先這幫忙太太管家的事,是由柳姨娘包攬的。后來似乎是因為不得人心,又辦錯了幾件差事,太太便讓她換了柳姨娘的位。所以柳姨娘沒少因這事記恨她的,總當是她搶了自個的財路,故而平日里不知打了多少壞心眼,連帶著她的閨女也吃了幾次悶虧,她可是一直記在心里的。
董姨娘只是頓了頓,便又接著開口道:“一會千瑤就過來了,太太當面好好問問便知當時是怎么一個情況,到底那當時就她一個在大姑娘身邊呢。或者一會也叫君哥兒身邊的那兩小廝過來問問,看他們記沒記得上個月,他們到那亭子里玩耍的時候,那欄桿可是已經松動了。”
金氏沉默地撥著茶蓋,端莊的面容上依舊是沉思的表情,沒一會,外頭的丫鬟就進來說千瑤到了。金氏抬眼,道了句讓她進來,然后就將手中的茶盞往旁一遞,董姨娘馬上伸手接了,輕輕擱到茶幾上,再往后退一步,站在金氏身后,一同往門口那看了過去。
“千瑤”是跟紅綢一塊進來的,一路上她都琢磨著,該怎么開口跟金氏把事情給說清楚了。可是這一琢磨,她才發覺,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楚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為什么一醒來,她就變成了千瑤!若說她才是任婉華,那眼下正待在她的房間,躺在她的床上的那個人,又是誰!?而她,又以什么理由來讓人相信自己就是任婉華?再說千瑤原是她的貼身丫鬟,又向來得她看重,她該知道的事,有哪件是千瑤不知道的?就連平日里她過來金氏這邊說話的時候,千瑤也多半是陪在一旁。
重要的是,重要的是,這件事情實在太荒謬,太讓人難以置信了!
越想心里越亂,剛剛才建立起的信心,因這一路的琢磨,不知不覺就去了一半。待她進了金氏的房間,瞧見正朝她看過來,且面上明顯帶著不豫之色的金氏時,她那原本就很亂的心,更是沒了底氣。可是,眼前的人,到底是自小就視她如珍寶的娘親,所以一見著金氏,她心里不覺就生出了滿腹委屈。唇還未張,話還未說,眼圈就先紅了,眼淚倏地就掉了下來。
只是金氏哪會知道,眼下站在她面前的,才是她真正的親閨女。這會她正為那躺在床上的愛女憂慮心煩著呢,而千瑤不但在這件事上失了職,剛剛還攪亂了她的心情。所以這會一瞧千瑤在她面前垂淚的模樣,心里更是不待見,故而面上的神色愈加不豫了。
紅綢是個會看眼色的,瞧著這樣,忙就走到千瑤旁邊拉了拉她道:“太太還沒問你話呢,哭什么,還不趕緊把眼淚擦了行禮,平日里學的規矩都哪去了!”
此時屋里除了金氏和董姨娘外,還有好些個丫鬟在里頭,因金氏沒開口,于是大家就這么干巴巴地瞧著,那眼光里有同情,有疑惑,有嘲弄,也有幸災樂禍。
任婉華,或者說已經變成千瑤的任婉華,在她那十幾年的記憶中,從未有過像現在這樣,在眾人面前,像只喪家狗一般低頭垂淚的時候,而且同時還要接受著這么多不善的目光。
剛剛在靜月軒那,她已經很丟面子了,或許眼下大家正等著看她會再出什么丑呢。一想到這,她就感覺心里騰地燒起一把火,絕不能讓她們如意了!因自尊心受到的傷害,瞬時讓她將心里的委屈給生生壓了下去。
很多事情,在還沒到那個地步的時候,總以為自己無法面對。但是,當真正逼到自己跟前時,才發現,人,其實沒什么事是不能承受的。
抬手擦干了眼淚,咬著牙,硬是將眼淚給逼了回去,然后就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
“跪下啊!”見千瑤只是微屈了屈身,行了個日常的晚輩禮,紅綢心里直罵這丫頭怎么整個變傻了,剛剛還覺得她有些不一樣呢,原是自己看走了眼。
被紅綢斥了這一句,她頓時愣了一愣,抬眼,看著眼前的金氏。這是她的娘親,跪一跪她娘親算不上什么委屈,以前撒嬌、討好的時候也沒少跪過。但是現在,現在跟她以前的任何一次下跪都不同。她心里直覺的認為,眼下只要她跪下去了,就等于是她向自己承認,她是千瑤,不是任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