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的晚上,卻沒有月亮,初秋時節,暗夜的空氣異常濕重,抬起頭,只見濃暗的夜幕上,只余幾顆被云層遮掩的星辰,看起來那么遙遠,寒亮。
盲目地出了靜月軒,走了好一段路,她才回過神,猛地就停在原地,然后看著四周這似無止境的黑暗,一時有些驚慌失措,心想自己怎么就出來了?攥緊雙手,定了定心神,然后拼命睜大了眼睛,卻依舊只能看得到周圍建筑的輪廓,余的都看不清。而又因這模糊不清的景象,使得原本對她來說極為熟悉的地方,一時竟變得陌生起來,還添了幾分陰森之感!
身上忽的有些發寒,越看越覺得有些瘆得慌,到處都是烏漆麻黑的一片,也不知自己剛剛怎么出來的。想返身回去,可回頭一看,卻發覺背后更加濃暗!而且忽然間,她分不清自己剛剛到底是從哪個方向走過來的,中途似乎拐了幾個彎,眼下瞧著這哪都是黑乎乎的,房子的輪廓看起來又那么相識,她一時間竟有些糊涂起來!
天啊,真可笑,她竟在自家后院迷了路!
眼下肚子餓,身上冷什么的,都被她拋到了九霄云外。她站在那,依舊是手腳微顫,但食欲早就不見了,心中只是懊惱:剛剛出來的時候,至少該找個燈籠拿著,就是沒有,她也不該獨自一人這么出來;或者她剛剛就該去叫千月起來給她準備吃的,就算,就算讓人看到自己因白天不吃東西,結果半夜餓得受不了起來有些丟臉。那也比現在這樣,全身發抖地站在這兒,分不清東南西北來得好啊!
心里正又怕又悔的時候,忽然一陣夜風刮過,旁邊的灌木叢遂發出一陣沙沙的聲響。這聲音在這死寂的夜里,顯得格外突兀。她頓時被嚇了一跳,只覺得心臟似要跳出來一般。可還不待她緩口氣,又不知從哪沖出一只貓頭鷹,突地發出一聲怪叫,拍著翅膀,呼啦的一下就從她面前飛過!那一瞬,她還當是什么鬼怪朝自己沖過來,竟嚇得失了聲,腳一軟,就摔到地上!
打從娘胎出來,她還從沒這么狼狽過!一屁股坐到地上后,手按到冰冷且粗糙的石板上,手心傳來灼熱的刺痛,心里隨即翻涌出難以抑制的委屈和恐懼。她好想放聲大哭,或者大聲尖叫,總之讓別人發現她在這里,然后過來帶她回去。
可是,腦中存留的一絲理智,將她這股沖動生生壓了下去。心里的傲氣,也不允許她這么做。她是任府的長女,自小在這府里長大,這是她的家,如今,她竟在自家后院被黑暗嚇成這副模樣!這簡直是個恥辱!她什么時候也變成像任婉璐那樣膽小,動不動就愛掉眼淚了!
就連發現自己變成千瑤的時候,她也沒掉過一滴淚;白天在母親那回話的時候,她也能挺直了腰背,不哭不鬧,冷靜且清楚地回答了問題。
而現在,不過是片正常的黑暗罷了,不過是只不成事的貓頭鷹罷了,竟就將自己嚇成這副樣子!實在太可笑了,摔倒了也是活該!
她在心中自我批評與自我嘲笑著,這種自嘲給了她力量,讓她一咬牙就從地上站了起來,然后挺直腰背,抬起下巴,心里對自己說:就是摔倒了,我也絕不像個可憐蟲似的,認命地躺著等別人來拉!也絕不給別人嘲笑我的機會!現在,我要到廚房去,并讓人馬上給我準備一份熱乎乎的飯菜,這里是我的家,我是任府的長女,沒有人能比我更熟悉這!什么都別想阻止我前進!
我不是膽小鬼,就是變成千瑤,也不能將我打倒!總有辦法扭轉這件事的,只要慢慢想,就一定能找到辦法,在這之前,我絕不自艾自憐,也絕不向人哭訴!就算真的想哭,那也得等這件事解決了再哭,但是現在,絕對不行!
像宣誓一般,她在心里斬釘截鐵地這么對自己說著。
很多年以后,每當千瑤回憶起這個漆黑的夜晚,唇邊都會浮現出一抹淡淡的淺笑,那笑中,隱隱帶著幾分驕傲。
在那一片驚人的黑暗中,還懵懂無知、不諳世事的她,面對如洪水猛獸一般的命運時,沒有倒下去,而是選擇站起來!那時的她還不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將會是什么,就如那一片漆黑的暗夜般,什么也看不到。但她卻沒有被嚇倒,僅憑著一股執拗之氣,就一步一步地,繼續走向前去。
或許她還未意識到,從這一刻起,她已拋卻了之前的膽怯,勇敢地面對自己真的變成千瑤的事實。至于別的,比如現在的任婉華到底是誰,比如要怎么告訴母親這件事,比如要怎么扭轉目前的情況,她還都沒有一個很好的計劃。但是,她心里卻不再似白天時那般慌亂無措了,無論前面有什么困難,她都有信心克服!
心中不慌后,千瑤很快就辨清方向,沒一會就摸到廚房門口。可是到了這后她才發現,自己有些過于天真了。任府的廚房,即便晚上有準備夜宵的習慣,但基本上都是在子時之前就熄了火,并鎖上門。現在肯定是過了子時,她站在廚房門口,借著微弱的星光,瞧著掛著門上的那把大鎖,真有些為難住。
可都走到這了,卻連一口熱湯都喝不到就回去,怎么甘心!記得廚房一直就有人看著的,是住在哪?千瑤站在門口稍思索一會,往左右看了看,廚房東面倒是有幾間下人的房間,但她卻不知哪一間才是住著看管鑰匙的人。要是把人都叫醒,讓大家都看到她巴巴過來找吃的,似乎有些丟臉,怎么辦呢?
正左右為難時,忽然瞧見廚房東面那,其中一間房子的窗戶亮了起來,隨后又聽到幾聲嘟囔的聲響。她心中一喜,遂往那走了過去。
剛走到那門口,正好里面的人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拉開門走了出來,于是兩人便打了個照面。
“喲,是誰站在這嚇人呢!”那人被唬了一跳,忙將拿在手里的油燈擋在身前。千瑤一瞧,原是王婆子,心里一笑,還真是遇對人了。王婆子是珍珠的姨媽,一年前珍珠曾在她跟前討過情,她便在金氏跟前說了幾句好話,所以這王婆子才領到了廚房買辦的肥差。
“是我。”千瑤一笑,又走近了一步。
聽見對方出了聲,王婆子才稍稍放了心,然后將手里的油燈往前移了移,才發現竟是大姑娘房里的千瑤。她愣了愣,心里頓時犯起嘀咕來,這早更天的,天還黑著呢,她跑來做什么?只是琢磨歸琢磨,面上卻不忘露出個適當的笑,同時開口問道:“千瑤姑娘怎的這一大早就跑來這邊?天還沒亮呢!”雖說千瑤被罰一個月粗活的事,這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但太太卻未曾開口說要換了她的差事。到底還是大姑娘身邊的體面丫鬟,而且又是跟她外甥女一塊共事,不好輕易得罪了。
“哦,原來是早上了,是什么時辰了?”千瑤一聽是早更天,怔了怔,便問了一句。然后又抬頭瞧了瞧那天色,果真看到剛剛還是濃暗的天空,眼下東邊的那一塊,已變成墨藍。難怪剛剛那么黑,原來是黎明之前。
王婆子一聽千瑤問的這話,心里更是犯起嘀咕來。都聽說大姑娘失憶了,這千瑤也是跟大姑娘一塊落水的,腦子莫不是也有些受影響了吧?不然這一大早,天還烏漆麻黑的時候,就披頭散發地跑到這來,偏還不知現在是什么時辰了,這怎么瞧都有些不對勁啊!
“你看什么!”千瑤剛收回目光,就看見王婆子在上下打量著她,那目光里既有探究,又帶著幾分不懷好意。她心里頓時生出許些厭惡,隨即厲聲喝了一句。
王婆子訕訕地收回目光,干笑了一聲道:“沒什么,只是奇怪姑娘這一大早過來,頭發也不梳,到底是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