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歲將宴

二十二

雖陣已大破,然而此時城中的瘴氣仍未散去,謝泊隅點了張符紙試圖看清周圍,但那瘴氣實在太濃,到底無濟于事。他于是開始大聲呼喊晏舟的名字,一聲一聲卻無人回應,恍惚間謝泊隅像是回到了四年前初春的某天,他也曾像這樣喊過另外一個名字,而那人同樣沒有回應自己。

“晏舟!說話啊!晏舟!!!”慌了神的謝泊隅不斷嘶吼著試圖得到回應,可荒城中卻始終只是一片寂靜。初春那尚有些刺骨的寒風不識趣地將瘴氣一陣陣朝謝泊隅面前吹,他也顧不得會不會將瘴氣吸進去,只是一味地重復喊著晏舟兩個字。

在瘴氣的遮掩之下,晏舟只靜靜站著另一頭聽著謝泊隅呼喚著自己的名字,他難得的木著張臉直直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眼淚卻在眼眶中不斷打著轉,似是有意克制一般怎么都沒有流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明,謝泊隅頹然地拖著副疲憊地身體行尸走肉般喃喃著什么沿路向前,恍惚間似乎有什么人從濃霧后逐漸向他走了過來。那人的眼尾微紅,手中握著把青玉短笛,身形略有些單薄,謝泊隅呆愣地站在原地,看著那個眼神清明的少年帶著些笑意向自己靠近,他不可置信地試探著喚了一聲:“晏心。”

面前的少年在聽見那個名字后僵硬地停下了腳步,又像是早已料到一般,他勉強扯了扯嘴角,撐出一個自以為無所謂的笑對謝泊隅問到:“你喜歡的人叫晏心……對嗎?”,“……對。”直到聽見晏舟的提問謝泊隅方才反應過來,他沉默了片刻,到底還是回答了對方的問題。

“他會吹笛子?”

“是。”

“那把笛子,叫什么名字?”

“秋水。”

“我和他,很像嗎?”晏舟含著滿眶的淚水問出這個問題,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卻不知為何仍期待著謝泊隅會給他一個不同的回答。

“嗯。”又是漫長的沉默之后,謝泊隅終于堅定地出聲,他不敢去看面前的少年,只能尋找依靠般握緊了手中的長天劍。

晏舟的眼淚到底還是決堤般滾落,他仿佛祈求般上前,盯著謝泊隅那雙不斷回避的眼睛問道:“你就不能騙騙我嗎?”

謝泊隅緩緩抬起頭看向晏舟,他極盡溫柔地打量著那雙被眼淚浸濕的眼睛,最終啞著嗓子答道:“我從未對你有過半字虛言。”

“你撒謊!你從一開始就在騙我啊!”晏舟后退著咆哮出聲,往日里澄澈的雙眼此刻布滿通紅的血絲,他將那把名為秋水的青玉短笛重重扔向謝泊隅,接著蹲在地上抱著自己號啕大哭起來。謝泊隅站在原地,不知為何并未伸手去接那把短笛,而是眼睜睜看著它從自己胸口跌落,重重掉在那塵埃滾滾的地上摔得粉碎。

天已大亮,荒城中的瘴氣也已散的只余薄霧一般。晏舟依然蹲在地上沒有起身,他將頭深深埋在膝蓋間,有一下沒一下的哽咽著。終于,還是謝泊隅先有了動作,他小心又輕柔地將那一地碎片收進隨身的佩囊中,未再多言一句,轉身獨自離開了荒城。

蕭蕭寒風將晏舟身邊的沙塵卷起,他恰巧在此時抬起了頭,呆呆看著謝泊隅被塵土與瘴氣遮地模糊不清的背影漸行漸遠。

顧海一行三人站在街邊看著一切開始又結束,大風將晏舟身后秋水劍的劍穗揚起,恰巧攔在他的眼側,無人得見他現在的表情,只能依稀瞧見他咬緊了慘白的下唇,直到鮮血又將它染紅才終于松口。

“師姐,我們回去吧。”蘇子拽了拽顯然已經入戲了的夏懷若,她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回應道:“啊,好。”末了又像是徹底回神了一般說到:“等等,跟我來。”顧海與蘇子聞言跟上已然提步向城外走去的夏懷若,在出城的前一刻到底還是回過頭最后看了一眼晏舟。一席白衣的少年背著把以白玉為鞘的靈劍,慘白著一張臉堪堪起身,毫無血色的嘴唇上是一道鮮紅的牙印,單薄的身子像是隨時都會被寒風吹倒似的站在一地白霜上顫抖著許久也不曾挪步。

三人一路無言,直到行至入城前夏懷若讓兩位師弟事先留意過的標記處。此刻這里已全然沒了任何法術的氣息,夏懷若將一道符篆覆上城墻,頓時老舊的磚石上便依稀映出了一個卦象。蘇子上前查看了一番答道:“是震卦,陽爻。”夏懷若肯定地點了點頭,接著說到:“荒城之陣以八卦為基礎,雖看似兇險難破,實則并不復雜。按順序下去,入城前的八處皆可解得。不過雖然位置一致,但未必仍是這一爻,所以萬一你們將來游歷時抽到這條路線,還需隨機應變。”

顧海與蘇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表示他們聽見了,夏懷若也不管他們到底明白了幾分,見到回應后便拔劍抵住墻磚,在方才顯映出卦象的位置看似隨意地揮了幾下。因無法術及修為附著在上,夏懷若才剛停下手,那幾塊被劍尖觸及的墻磚便驟然開裂,碎成了數塊小石渣。

見顧蘇二人一臉驚異與羨慕,夏懷若卻顯得有些無奈:“你們若是好好聽課了,這會兒就不該是這個表情。”她不知第幾次出手挨個敲了兩位師弟的腦袋,希望能讓他們長點記性,她嘆了口氣問到:“我問你們,謝氏道劍集公示招式的第三招叫什么?”聽見這個問題,顧海尷尬地向蘇子身后縮了縮,與他一道上課的同門都知道,他向來只記招式不記名字,這會兒倒好,他不但說不上名字,甚至連招式也沒認出來。

好在蘇子思忖了片刻靈光一閃,試探著答道:“莫非是,破陣?”夏懷若聽罷,假意伸手又要去敲蘇子的頭,嚇得他趕緊又將顧海推到身前。“別躲了,就是破陣。”

夏懷若一副詭計得逞的表情壞笑著又接下去說到:“大多數抽到荒城的弟子都以為城內的魂妖才是試煉,將魂妖全數斬盡就能滿分。其實不然,這荒城之陣也是試煉的一環,只有斬滅魂妖再破了陣才算真正完成了試煉。明年若是你們抽到了荒城,可得好好看看道劍集,別到時候找到了卦在哪卻不知道陣該怎么破了。”顧海與蘇子尷尬地連連點頭答應,盯著地上的砂石不敢看夏懷若,生怕她再將他們數落一頓。

見對方良久都未再開口,二人這才小心翼翼地抬頭,原來此刻的荒城已漸回復生機,那幾塊裂了的城磚與周圍老舊的城磚一道恢復如新,風中卷來的也再不是塵泥,而是初春清晨那獨有的青草香氣。幾只說不上名字的小鳥嘰嘰喳喳地向城內飛去,停在一枝高出城墻的樹梢上,顧海仔細一看,那樹梢竟已生出綠芽。

滿城的萬物蓬勃之意惹得顧蘇二人想再入城看看,也順便瞧瞧晏舟怎么樣了,夏懷若卻在此時攔下了他們說:“該走了,不用知道沒必要知道的。”二人自知拗不過夏懷若,于是只好伸手任她握住。

蘇子到底是在離開的前一刻匆匆回頭,向那霜霧散盡的城中瞧了一眼。白衣的少年撥開被春風吹得糊在臉側的劍穗,起身緩緩向路的另一頭走去,風將他的衣袂卷起,遙遙看去,仿佛下一刻就會登仙離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