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歲將宴

四十一

往后的一段時間里,顧海總是時不時便開始思考世間的正邪黑白究竟為何。在晏別死后,昆侖域那數年的黑暗光陰到底是否為邪所生,天罰柱前白降那一聲哀嚎不斷地在顧海的腦內回響,就算是夢中他也時不時便會回到那時被遮天蔽日的黑霧籠罩的昆侖域,那些載滿了白降怨憤的霧氣甚至蔓延到了天海云洲,就連蓬萊島上那經年不散的朦朧海霧都被染成了黑色。

從晏別的故事中離開前,蘇子曾莫名問到:“痛嗎?”少女愣了愣,發間的寒蘭迎著冬日的寒陽閃出美麗的顏色,她稍看了會兒空中的落雪,接著答:“我哪還記得呀,不過既然忘了的話,那大概就是不痛吧。”

不知為何,天罰柱前那些指責聲不斷在顧海的耳邊響起,那些人多么義正言辭,可顧海卻怎么都覺得那并非是真正的正道。白衣的少年在下了晚課之后獨自一人來到論劍臺上,往日里這里總會有人在練劍,而今日卻不知怎么只有顧海一人。他在向著梨林的崖邊坐下,遠遠望去便是晚霞、彩云與遠處玉京峰上那大片的梨花。

偶爾有那么一只孤鶴飛過,那清逸出塵的的模樣卻又不由讓顧海想起了白降。清朗的少年蒙著眼睛在紛揚大雪間從容地舞著劍,銀白的月光緞纏在發間輝映出奇異又清冷的光芒,寂靜的雪竹林中顧海甚至能聽清劍身的震顫之音。

那明明只是一個一心攀登頂峰的少年啊。

夕陽漸漸向玉京峰后沉下,小半個橘紅的太陽卻散發出能照耀整個昆侖域的光芒。顧海依稀聽見了似乎有什么人踏雪而來,他將頭向后一仰,正倒著的葉鎖瀾便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他趕忙起身對葉鎖瀾行禮,對方卻并不拘這些。

葉鎖瀾揮了揮手中的拂塵,接著來到顧海的身邊就地坐下,他示意顧海坐到自己的身邊,待少年受寵若驚地挺直了背板坐定他方才開口:“有什么想要問的嗎?”顧海先是想都沒想就飛快地搖了搖頭,接著垂頭稍掰了會兒手指。葉鎖瀾倒也不急,只是坐在一邊定定看著逐漸落下的夕陽,終于,顧海狠狠將兩手握在一起又復松開,他抬頭順著葉鎖瀾的視線看去,那太陽已然落了大半,之余一小個圓弧還露在梨林之外,那原就已經不再耀眼的光芒被林中的瘴氣遮得更黯淡了幾分。

“掌門,弟子有一事不解。”顧海開口道,葉鎖瀾聽罷并未回答,只是繼續看著前方,接著緩慢地眨了眨眼睛示意顧海繼續說下去。

“這世間的正邪黑白究竟為何,又該如何分辨?”顧海說著又將頭低了下去,雙手在空氣中握了又松開,他確實是搞不懂,但更讓他擔心的卻是葉鎖瀾的答案,他害怕自己的掌門與天罰柱前的那些人一樣,會縱容他們滿口正義地犯下惡行。

“若你殺一人能救蒼生,那么于蒼生而言,你便是正,而若是于那一人,你即為邪。”葉鎖瀾將目光轉向顧海,他與其他先生們不同,眼中總是和煦且慈祥。顧海同樣向對方看去,那雙已顯老態的眼里又更多了幾分信任,葉鎖瀾對著面前的少年微微笑了笑,接著說道:“這世間正邪黑白本就于各人心中,只要遵從本心,切記不要人云亦云隨波逐流便可。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不會不懂。”

葉鎖瀾說罷便將目光投回了梨林盡頭,此刻夕陽恰巧徹底沒入玉京峰后,月光淡淡地灑在方才還被染得緋紅的梨花上,將它們照成銀白一片。顧海沉默地遙遙望著,在心中將方才那番話反復思索,接著試探道:“掌門,弟子覺得白降在一開始也許并沒有錯。”

一襲雪山藍衣袍的男人起身將拂塵換到另一只手上,接著拍了拍顧海的腦袋。顧海有些不解地抬頭看著對方,而葉鎖瀾卻只是露出了一個耐人尋味的笑:“無需問我,一切皆由各人心生。”

冬日的寒風一陣陣吹過論劍峰上萬年不化的積雪,將刺骨的涼意灌進顧海的袖中,他斂了護身之氣靜靜站在崖前,直到蘇子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方才回過神來。

“不好了!白師姐像是丟了什么東西,這會兒正攔著江師姐管她要呢,兩邊都要打起來了!”蘇子雖跑得急,說起話來倒是沒哽著,顧海雖不知他們去了能有什么用,到底還是燃起了一絲看熱鬧的心,于是便跟著蘇子匆匆向上陽峰趕去。

原以為該是人山人海,沒想到竟只有白芷與江行闕兩個人,蘇子帶著顧海小心翼翼地趴在一道墻頭,靠近對方的耳朵小聲說到:“我也是無意間發現的,沒想到吧。”顧海不敢出聲,于是將扒著瓦片的手松了松,對著蘇子比了個大拇指。

“多說無用,這玉佩你是交還是不交?”白芷清冷的音色隨著風幽幽飄進二人的耳朵里,他們瞧見江行闕有些不耐地皺起了眉,接著開口道:“我說了多少遍了,我沒有拿,白師姐你莫不是聽不懂?”她說著便撞開了攔在她面前的湘君徑自向前走去。

白芷原本并未跟上,她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因背著著顧海與蘇子,故而二人并不能看見她的表情。就在江行闕即將離開石亭之時,白芷倏地拔出湘君,目標明確地向她襲去。顧海與蘇子正為毫無準備的江行闕捏把汗,對方卻像是早已料到般將霜降反手在背后一抵,成功將其化解。

“師姐,背后偷襲可實非君子所為。”她說罷亦拔劍出鞘,亭亭立于白芷不遠處:“既然師姐實在不信,那么便請賜教。”

見江行闕向自己抱劍作揖,白芷稍有遲疑,畢竟對方似乎確實不像是會對自己撒謊的樣子,可再一聯想先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白芷便又堅定了心中所想,認定了江行闕便是盜走置于她房中那半枚白降玉佩之人。

湘君與霜降交鋒的鳴響不斷傳入顧蘇二人的耳中,兩道清麗的身影在月光之下不斷相交又分離,顧海幾乎不知該如何形容這場面才好,自沼湖一戰之后他便再也沒有見過如此精彩的場面,而與當時在沼湖的壯闊不同,此番僅有白芷與江行闕二人,沒了滔天巨浪和其他協助者,仿佛天地間只剩下了眼前正打得不相上下的兩名白衣少女。

許是相處久了心有靈犀,就在顧海看得目不轉睛卻又不知如何描述之時,蘇子突然小聲說到:“九天之玄女亦不過如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