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好好再愛你一次

第十四章

張海飛現在回到惠州,開始寫他的小說,小有成就,他現在對生活有了信心,他就似乎健忘起來,恢復了他所有的鎮定。

但現在,隨著時光的流逝,慢慢地,慢慢地,黃思瑤感覺到那憂慮和恐懼的暗傷又暴露出來,在他身上擴散開來。好些日子,那創傷潛伏得那樣深,以至讓人感到麻木了,好像它不存在似的。現在慢慢地,伴隨著恐懼甚至麻痹的擴散,這創傷開始顯現出來。精神上,他仍然機警。但是那種麻痹,那巨大的震蕩所帶來的暗傷,卻逐漸在他情感的自我中擴散。

當創傷在他身上擴散時,黃思瑤覺得它也擴散到自己身上來了。一種內在的恐懼,一種虛無感,一種對一切事物的漠然,逐漸在她的靈魂中擴散開來。當張海飛情緒高漲時,他仍能談笑風生,就好像他能支配將來:比如,在樹林里時,他還談起她要有個孩子,有個老張家的繼承人。

但是那天以后,這些漂亮話就像些枯死的落葉,皺縮著成為粉末,毫無意義,一陣風就把它們吹散了。這些話不是有著有效生命力的語言,充滿青春活力,像大樹上茂盛的枝葉那樣。它們只是一堆堆毫無生氣的落葉。

在她看來任何地方都是如此。農場那些雇工又大批辭工了,而黃思瑤看來,那也不是精力的顯現。

可憐的黃思瑤!在歲月的流逝中,影響她的正是她一生中對于虛無的恐懼。張海飛和她自己的精神生活,也漸漸地開始變成了虛無。他們的婚姻,張海飛談到的那種基于親密習慣的完美生活,有些日子竟全都成了徹底的空白和純粹的虛無。這只是些言辭,只不過是這么多的言辭。唯一的真實就是虛無,在其之上是偽善的言辭。

這就是張海飛的成功:榮華富貴!不錯,他幾乎聞名遐邇了,他的書帶給他年入百萬的收入,已經遠遠超過了深圳租房的收入,差不多可以和農場的收入相當。他的照片到處可見。甚至,在一家畫廊里有他的半身像,另兩處畫廊里有他的肖像。他是現代聲音中最現代的。憑著他殘疾者離奇的宣傳本能,四五年間,他就成為最出名的青年“才智者”之一了。

哪兒來的才智,黃思瑤不太明白。張海飛分析起人和動機來,的確很聰明,略帶幽默,最終把一切都撕成碎片。但是這有點兒像小狗兒撕碎沙發墊子,不同的是這小狗兒不小了,也不頑皮,而是老得出奇,固執地自以為了不起。這是不可思議的,這就是虛無。這就是不斷地回響在黃思瑤靈魂深處的感受:全都是虛無,是對虛無的一種絕妙賣弄。同時是一種賣弄!一種賣弄!

杜萬成斯拿張海飛做一個劇本的中心人物;他已經擬好了情節,并寫好了第一幕。杜萬成比張海飛更擅長對虛無的賣弄。這就是殘留在他們這些人中的最后一點激情:對于賣弄的激情。

現在,錢已經不是杜萬成所追求的目標。張海飛也從來沒有把努力掙錢看得很重要,他從來就不缺錢。但是他能掙則掙,因為金錢是成功的象征。成功才是他們想要得到的。他們兩個人都想真正的賣弄,一個男人的自我賣弄,以博得普通民眾的一時歡心。

真是不可思議……*屏蔽的關鍵字*于榮華富貴,*屏蔽的關鍵字*于功名利祿。對黃思瑤而言,由于她真正置身于榮華富貴之外,由于她對榮華富貴的刺激已變得麻木不仁,所以它也是虛無。甚至*屏蔽的關鍵字*于榮華富貴也是虛無,盡管這些男人已經*屏蔽的關鍵字*了無數次。就連這也是虛無。

杜萬成寫信告訴了張海飛關于劇本的事情。黃思瑤當然早就知道了。張海飛又開始感受刺激了。這回他又要賣弄了,是人家來賣弄他,而且是大大賣弄一番。他請杜萬成帶著第一幕的本子到惠州來。

杜萬成來了:那是夏天,他穿著一套淺色的時尚西裝,還為黃思瑤準備了些非常可愛的淡紫色蘭花,而第一幕寫得非常成功。連黃思瑤都陶醉了,連尚存的一點點都被激動起來了。杜萬成為他自己陶醉別人的能力而陶醉,他真的很出色。

在黃思瑤的眼中,則是相當美的。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一個不可能再遭到幻滅的種族的那種古代的靜止狀態,一種極端的、純粹的不純。在他最大限度地追求榮華富貴的做法的另一端,他似乎很純潔,就像*屏蔽的關鍵字*筷子一樣純潔。

杜萬成干脆讓黃思瑤和張海飛都著了迷,他和張海飛夫婦在一起全然陶醉之際,是他一生中最精彩的時刻之一。他已經成功了:他讓他們著了迷,甚至連張海飛一時都愛上他了,如果我們可以這樣說的話。

于是,第二天早晨杜萬成比平時更加不自在了,焦躁不安,兩手六神無主地插在褲兜中。黃思瑤晚上沒有去他那兒……他也不知道要到哪兒去找她。賣弄自己,就在他春風得意的時候。

早晨他上她的起居室去了。她知道他會來。他的不安很明顯。他詢問她對他那個劇本的看法。

她覺得還行嗎?他得聽到對劇本的贊揚,那比身體的刺激更多地帶給他一絲最終的激情戰栗。而她興高采烈地把劇本贊揚了一番。然而,打心底里說,她一直都知道它不過是虛無。

“你看!”他最后突然說道,“你我為什么不把事情挑明?我們為什么不結婚呢?”

“可我是結了婚的。”她有些吃驚,但同時又感覺到虛無。

“哦,那個呀!他可以和你離婚的,為什么我們不結婚呢?我是想結婚的,我知道這對我是最好不過了。結婚,過一種正常的生活。我現在過的生活糟透了,簡直要把我撕裂。你看,你和我,我們真是天生一對。就像手和手套一樣。我們為什么不結婚呢?你有什么理由不讓我們結婚呢?”

黃思瑤吃驚地望著他,然而她仍然感覺到虛無。男人們都一樣:他們都不顧一切。他們各個都跟煙火似的,只是從頭頂上噴火,卻指望用他們自己的小細棍把你送上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