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等餃子的工夫,周氏吩咐春福去馬房,讓馬夫老姜頭套上四人坐的青帷小車,放上一匣子的冰,降溫祛暑。
“春福,娘子不喜薄荷香,需換些別的香。”周氏思慮周全,處處都為薰然著想。
春福笑回:“夫人覺著用木密香可好?”
薰然抿唇一笑,春福不愧是母親身邊一等一的丫鬟,就是伶俐。
木密香有辟惡、去邪、治鬼疰的功效,房里用辟邪香,車上用木密香,相輔相成,配得正好。
果然周氏滿意地點點頭,又對春柳道:“春柳,回芙蓉居將娘子的幕籬取來,待蒸餃送來,即刻便可出發。”
春柳連忙應聲退下。
約莫二刻之后,春柳取了幕籬過來,順帶著將一個彩繡五色香囊呈給薰然。
薰然接手一聞,便知是五色辟邪香。
“我道你如何去了這般久。”曾氏微微頓了一下,緩聲道:“原來是去給你家娘子裝了五色辟邪香來。”曾氏的目光落在荷包上,笑意更濃,道:“如此隨身戴著,倒也能早些去除病氣,春福仔細,春柳機靈,大嫂果然是會人的。”曾氏嘴巴甜,微側著身子奉承了幾句周氏。
周氏臉上淡淡的,并未露出幾分喜色,只是轉著手腕上的赤金石榴鐲子,眼風卻從站在一邊的春柳身上掃過,最后目光落在紫檀花架上的那株盆栽石榴上,似有所思。
“若說,誰也比不上阿家,春柳和春杏是當年阿家親自給阿宛挑的,現在看來阿家還真沒看錯。”周氏目光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情緒。
曾氏聽見周氏提及婆婆王氏,目光一閃,臉色微變,眼底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古怪,但是她掩飾的很好,不過一瞬間,立刻就笑臉盈盈道:“阿家眼光向來好,識人自然是不會錯的。”
薰然若無其事地看了看母親和嬸娘,覺著有些古怪。
祖母王氏去世已有六載,那時她只是六歲小童,春柳和春杏也不過比她大一歲,只能做些瑣碎小事,也就是說,當時真正能夠照顧她的是乳母王嬤嬤。所以,母親和嬸娘對祖母的評判,薰然不解。
不過,雖然心中不解,但她還是心存感激,畢竟祖母將這樣好的春柳和春杏給了她,也幸好上天給了她重來一遍的機會。
屋內的空氣似乎有些凝固,周氏和曾氏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忽然間,周氏呵呵一笑,抬首對春福道:“春福,去瞧瞧瓜果可冰好了?切些過來嘗嘗。聊了這么久,倒有些口干。”
春福含笑退下。
不一會兒,就有四個丫鬟抬著矮腳案幾置于幾人面前,隨即又擺放上了葡萄、李子、寒瓜等新鮮水果,都用紅彩漆木果盤盛著。
薰然正想食用切成薄片的寒瓜,就聽有丫鬟在簾后稟報八寶蒸餃已好。
薰然看向母親,見其點頭,就此起身,辭別諸人,緩緩退下。
丫鬟打開紅漆寶相花提盒,薰然睨了一眼,八寶蒸餃晶瑩剔透、香氣撲鼻。
薰然點點頭,丫鬟蓋上盒蓋,春柳伸手接過。
戴上長可蔽體的幕籬,薰然同春柳走進穿堂,繞過大理石插屏,沿著白石甬道,朝垂花門走去。
此時,西廂那邊忽走出一名體態豐腴,穿著團花紅錦金絲重繡六幅裙的女子,搖著紈扇,沖著薰然喊道:“阿宛這是去哪兒?”
薰然透過輕紗羅,見是三嬸娘喬氏,頓覺心煩,卻不得不上前見禮。
“嬸娘安好,阿宛正要去香坊給父親送些吃食。”薰然回道。
喬氏眼珠一動,瞅見了春柳手上的提盒,冷哼一聲,譏諷道:“難道春曉院已經沒下人伺候了嗎?卻要阿宛親自去送。聽聞阿宛病了幾日,卻還要頂著暑熱去送飯,大嫂竟這般不心疼人。我家阿水,稍感不適,我便心疼得像是百蟻噬心一般,哪還舍得讓她做這等苦差事。”
薰然知道這喬氏一貫沒好話,本不想與她糾纏,但見她說得過分,忍不住回道:“寸草春暉,父母恩情,為人子女理應盡孝。”
喬氏嗤嗤一笑,腰肢輕扭,輕哈一聲:“我竟不知阿宛是孝女。”頓了頓,睇了一眼,又說道:“想當年阿宛大義凜然,說‘銅乳之臭,不屑一顧’,小小年紀便搬出污濁之所,去那潔凈之地,真心是讓人佩服。”
提及往事,薰然小手不禁緊握。此事是她八歲時做的混賬事。當時,父親棄官從商,令她震驚,抱著不沾淤泥的決心,執意要提早搬出桂喜堂。母親勸說時,她便說了那句混賬話指責父親。也不知怎的,此話就傳到了各房耳中,以至于她瞧不起自己父親的事被人當做笑柄,著實傳了一陣。若不是祖父出面喝止,這事還不知道要多久才會停歇。
這會子,喬氏竟又拿這事堵她,讓她又氣又惱。
深吸口氣,靜下心來,薰然緩緩說道:“阿宛年少無知,悔不當初。然,素聞通濟喬二郎,最重孝道,曾有‘割肉還母、剔骨還父’的佳話,嬸娘身為其女,定是言傳身教,最懂孝道,阿宛得嬸娘教誨,幸哉。”
喬氏聞言,牙根緊咬,卻又辯駁不得。
通濟坊喬家即為她的娘家,二郎是她的父親,“割肉還母、剔骨還父”這事卻是他們喬家的丑聞。
喬二郎是家中獨子,原有一個兄長,年幼夭折。作為家中唯一的男丁,祖父對他自然是寵愛有加,誰知他卻不學好,終日打球斗雞,狎妓豪賭,沒多久便債臺高筑。
追債的朝祖父要錢,祖父氣得持棍就打,喬二郎被逼急了,逃竄到坊街上,還沖著祖父高喊:“你別以為生我之恩大于天,要是逼急了我,我就‘割肉還母、剔骨還父’,讓你無子送終。”
坊街上行人眾多,聞之皆是大笑不已。
此語本是用作不忘父母恩,被喬二郎這般引用,怎能不讓人啼笑皆非?
這事很快成為了坊間笑談,喬家人許久都抬不起頭來。
而今,喬氏沒能讓薰然難堪,倒讓自己在小輩面前丟了臉面。
若不是攤上這樣一個父親,她身為喬家嫡長女,怎就嫁給了葉家三子葉歸心這個窩囊廢。
喬氏想及此,更覺氣悶,手中的扇子不禁用力搖快了幾分,卻不想,扇柄細弱,竟生生折斷,扇面直直打在了臉上。
事出突然,眼前所見又頗有笑點,薰然忍不住揚起嘴角。
喬氏接二連三地鬧了笑話,丟了臉面,自是又惱又窘。撒氣般的將扇子扔到了身邊的丫鬟身上,扭頭再看薰然,整個人雖都在幕籬罩籠之下,但分明能覺出她在笑話自己。
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跺跺腳,喬氏憤懣離去。
薰然松口氣,再看天色,已耽誤不少時間,若是不抓緊些,可趕不及回來了。
加快腳步,從垂花門走過,繞過照壁,很快就出了角門。
老姜頭早已備好了車等候在角門外。一小廝見薰然走來,忙搬來杌凳,然后彎腰佝背,雙手垂立,低頭站到一邊。
薰然小心翼翼地踩著杌凳上了車。
春柳緊隨其后。
進入車內,春柳將食盒放好,伸手關上了車門。
木密香帶著甘香的氣味,混著香囊發出的濃郁香味,讓薰然忍不住低眸微笑。這世上也只有母親能如此寵著自個兒,心頭的一點暖意,隨香慢慢綻開,變成了一片汪洋。
環視車內,除了春柳提上來的食盒,還有一小筐水果,想必是在她來之前就搬上車了。
車子駛動,車窗帷裳隨風而擺,透過飄起的縫隙,薰然看見了外頭熱辣辣的陽光灑在洛城的青磚瓦墻上,白茫茫的一片,煞是灼人。
葉府位于洛城東邊的永靖坊,香坊則位于兩坊之遠的敦化坊,坐車過去約莫半柱香的時間。
薰然算了算,到了香坊,還有足夠的時間陪著父親一起用飯。
想起父親,薰然似乎沒有了足夠的記憶。前世,中秋過后,父親驟然離世,薰然對父親的記憶也就戛然而止。
想到父親的死因,薰然狠狠地咬住了唇瓣,口中竟泛起了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