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時,火勢漸熄,院子里彌漫著嗆人的濃煙,十多名葉府下人來回走動,收拾殘局。
待在桂喜堂東暖閣內的薰然,正斜靠在憑幾上,打著盹。
“火滅了,是不是喚醒娘子?”春杏瞅了瞅里頭,薰然披著發,穿著貼身的里衣,外搭一件淺粉素色外衫,半瞇著眼,已是昏昏欲睡。
春柳探頭一瞧,擺了擺手,拉著春杏走遠了些,壓低聲音道:“還是讓娘子再睡一會。”
春杏也心疼薰然,但害怕誤事,遲疑著說道:“會不會夜長夢多?”
春柳搖頭道:“夫人已說了,此事由娘子親自決斷,旁的人自不會插手。娘子這幾日睡眠淺,夜來多夢,今個又被一場大火攪了覺,現她既已入眠,就讓她再多睡一會,解決此事,也不在這一時。”
春杏聽了,點頭說好。
半睡半醒間的薰然思緒飄遠,仿佛又來到了那沖天的火場前。
風威火猛,潑水成煙,那火舌吐出一丈多遠,無人敢靠前。香坊內的各式香料在大火的炙烤下,散發出令人窒息的濃郁香氣。
女人的哭喊聲,男人的怒吼聲,在被火光映亮的夜空中回蕩。
瘋狂舞蹈的火龍隨著風勢旋轉方向,很快連成一片火海。丈余長的火舌舔在附近的房檐上,又接著燃燒起來,只聽得屋瓦激烈地爆炸,頃刻間砸傷了十幾個人。一片爆響,一片慘號,人們滾滾爬爬逃離火場,再也不敢靠近。
大火燒了一整夜,直到天亮,風漸漸停息下來,烏云壓上頭頂,老天爺淅淅瀝瀝下起了雨,火才算慢慢被澆熄。
“天要滅我葉家啊!”二叔葉名實仰天哭嚎,聲音里的絕望令人心顫。
一身白衣的少年,從葉家廢墟慢慢走了過來,嘴角帶著諷刺和得意的微笑。
跪在地上痛哭的薰然抬起頭,想要看清少年的模樣,卻是瞪大眼睛,也只能看見他嘴角的那抹笑。
“范庭梧,我和你拼了!”葉名實沖了上去,葉家的女人們趕緊上前拉住他。
薰然也不例外,因為靠近,她似乎看清了少年的臉,朗眉星目,俊雅無雙,甚是好看。忽然間,這張英俊的臉變得猙獰,兩顆利齒從嘴邊延伸出來,帶著獵食者的垂涎目光,少年猛地朝薰然撲了過來。
身子直直往下一沉,薰然從憑幾上滑了下來,摔在身下的方席上。
夢醒了!薰然喘著粗氣,吃力地坐起身,朝著外頭喊道:“來人啊。”
聽見呼喊的春柳趕緊走了進來。
“娘子醒了?”春柳快步過去伺候,為薰然整了整衣衫。
“火可熄了?”薰然揉了揉發脹的雙眼,焦急問道。
“娘子,火已經滅了,茶水房被燒毀了一大半,好在發現的早,大伙兒撲救及時,并沒有累及其它房舍,更沒有人受傷。”春柳細細回稟,讓薰然放心。
“嗯,那就好。接下去的一切可還順利?”薰然問道。
春柳點頭:“娘子放心,一切都按計劃行事。夫人那邊發了話,說既然是芙蓉居著了火,相干事宜全由娘子做主。”
薰然笑了笑,說道:“好,我們這就回去。”
春柳連忙扶著薰然起身,走出東暖閣時,薰然瞅著父親、母親房門緊閉,估摸著他們也是整晚未眠,便不做打擾,悄然就回了芙蓉居。
大火過后的芙蓉居一片狼藉,薰然嫌屋里頭氣悶,命人搬了月牙凳,坐在院子里安排著善后工作。
待一切打點妥當,薰然這才命人將春萍帶了上來。
驚魂未定的春萍戰戰兢兢地跪著,帶著哭腔求薰然饒了她。
薰然仰臉環視了一圈芙蓉居,花兒嬌艷,葉子鮮嫩,花瓣尖上掛著晶瑩的露珠,將落未落,似乎并沒有受到昨晚大火的影響。
“春萍,昨晚的損失怕是將你賣了也是賠不起了。”薰然淡淡的一句話,卻讓春萍哭得越發撕心裂肺。
春萍家境并不殷實,若不然,也不會將她賣予葉家做奴婢,昨晚輪到她值守茶水房,心不在蔫的,竟沒將爐子里的火苗子澆滅,晚間又偷了懶,打起了瞌睡,爐子邊的柴火燒起來,都不知道。
若不是一墻之隔那邊的澤蘭居春靈聞著氣味不對,跑到芙蓉居來報信兒,這場火還不知道會燒到什么程度,而春萍甚至可能因此喪命。
薰然靜靜地聽著春萍哭泣,良久不見她說話,心里嘆氣,這丫頭好吃懶做也就罷了,這反應也遲鈍,都這時候了只知道哭,連句像樣的話也說不出來。
不再等候,薰然揮了揮手道:“春萍,念你在芙蓉居伺候也有些時候了,我便好人做到底,免了你的賠償,但芙蓉居也留不得你了,春杏,通知春萍家里頭,即刻就把她領回家去。”
春萍先聽了說不要她賠,正有些欣喜,卻緊接著聽到薰然說讓家里頭將她領走,頓時爬前幾步,哭求道:“娘子饒了婢子這一回吧,別趕婢子走。”
春萍家兒女多,上頭有三個哥哥,她要是這樣回去,兩個嫂嫂非把她撕了不可。
薰然眼風掃過春萍,冷冷說道:“若是這樣我還留你,豈不是讓旁的人覺得我們葉家不嚴?下一次,怕是有人連整個宅子都敢點了。”
春萍辯駁不來,只是哭。
“大清早的,別哭了,娘子已經是開了恩,這茶水房修繕還不知要花多少銀子呢。現如今不要你賠,你就謝了娘子,快些兒離去,何苦在這里糾纏不休。”春杏一邊說著,一邊上前拽起了春萍,拉扯著將她帶走。
薰然則吩咐春柳為她梳妝打扮,她要去澤蘭居好好謝過春靈。
澤蘭居內,薰然正與芷然夸贊著春靈。
“春萍若是有春靈一半的機靈和警覺,昨晚那場火也燒不起來。這不,我剛把她打發了,讓她阿爺、阿娘來領人。”薰然說道。
芷然附和道:“這樣馬虎少根筋的丫頭是不能留了,只是少了春萍,阿姐那豈不是更缺人了?”
薰然淺淺一笑:“誰說不是呢,所以我才想向妹妹討了春靈去我那兒。”
芷然一愣,說道:“阿姐想要春靈過去伺候?”
“嗯。”薰然道,“妹妹可舍得?”
芷然為難道:“倒不是我不舍得,而是這丫頭手腳有些不干凈,我這才讓她去守著后院……”
薰然哎了一聲,打住了話頭,含笑道:“若不是妹妹讓她去守澤蘭居的后院,說不定這場火要燒到我屋子才會被發現呢。”
說著,靠近芷然,輕聲低語道:“我那院子里的人,妹妹最是清楚不過了,除了春柳、春杏還得力,幾個小的都是些黃毛丫頭,成不了事。王嬤嬤一時半會又回不來,我那真心需要個機靈的。春靈雖說之前犯了錯,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再說我們也審過,她不過是愛弟心切,為給弟弟治病才偷拿了東西,骨子里其實還是好的。我們該給她一個機會。”
芷然想了想道:“阿姐說得也是,春靈這次也算是將功補過,能到阿姐那邊磨練磨練是她的造化,那就讓她跟著阿姐去吧。”
薰然笑道:“那就謝謝妹妹啦。”
芷然嘟著嘴道:“阿姐若要和我客氣,我可要生氣了。”
薰然輕笑著捏了捏芷然粉頰,兩姐妹笑做一團。
就這樣,春靈跟著薰然去了芙蓉居。澤蘭居的婆子、小丫鬟們無不看著眼熱,春靈之前因為手腳不干凈被關了黑屋,后來放出后,芷然便不待見她,將她扔在后院做粗活,沒想到因為一場大火,竟被薰然看中帶了去,這一去,際遇自然不同。
春靈到了芙蓉居,薰然便當著眾人的面,大肆地贊嘆春靈一番,還到周氏那給春靈升了級,一下從粗使丫頭變成了能夠進入主子屋里的二等丫鬟,這自然引起原本欺壓過她的小丫鬟們的羨慕嫉妒恨。
“沒想到咸魚也能翻身。”小丫鬟們雖是嗤笑,語氣里卻滿是醋味!
咸魚翻身的春靈成了薰然身邊的紅人,此事自然贏得了祝姨奶奶的贊許。
“我果然沒白花那些個錢和精力培養你,聽說你在澤蘭居受了冷遇,我正想著如何讓你脫困,你倒是個聰明的,自己尋了路子,既擺脫了困境,又順利去了芙蓉居,還得到了阿宛的信任。”祝姨奶奶本以為春靈這步棋廢了,卻不想竟成了最妙的一步棋。
那春萍安插在阿宛跟前有些時候了,卻一事無成,不僅接近不了薰然,平日里連打探個消息也不上路,這次春靈用計讓自己脫身,雖然殃及了她,但卻值得。
沒用的人,棄如敝履。
春靈私下見過祝姨奶奶后,將見面所言一五一十地說給了薰然和芷然聽。
“阿姐,祝姨奶奶沒有生疑,這反間計想得真妙,既將那個吃里扒外的春萍趕了出去,又讓祝姨奶奶自以為安插春靈之事得逞,接下去她一定會有更多的馬腳露出來。”芷然興奮地問道,“下一步我們該怎么做?”
薰然深吸口氣,微笑著喝了口冰酪,待涼意落肚,才慢慢吐出四個字:“靜觀其變。”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