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焉

第147章 發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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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你以后不要再說了。”顧妍牢牢叮囑她。

蕭若伊紅著一雙眼,“阿妍,你是不是也不相信我?”

她頹然坐下,喃喃地說:“應該的,沒人會信的,我自己都覺得荒唐……大哥也這么和我說,他教我不要告訴別人……”

“可是阿妍,我忍不住!那個人不是我的外祖母,她絕對不是!”

蕭若伊情緒激動,顧妍忙按著她說:“我信。”

她定定地看著蕭若伊,“伊人,我信,你大哥一定也相信的……可我們相信沒有用,太皇太后就在那里,你拿不出證據來,大家只會以為你在說胡話!”

蕭若伊可沒有一呼百應的本事,她雖貴為縣主,卻同時也是個女子。

世人對待女子總是不夠寬容的,僅憑一兩句話就想將太皇太后拖下水,太過天真。

“那我該怎么辦……”

那可是她的外祖母啊!

她過去十多年都是在太皇太后身邊長大的,她們是最親密的人……怎能由著那個“妖怪”霸占著太皇太后為非作歹,由著姓鄭的只手遮天?

蕭若伊委實難以容忍!

顧妍靜默沉吟。

現在的太皇太后既然處處幫著鄭氏,她應當就是鄭氏想法子弄來的了……

前世的方武帝沒死這么早,太皇太后是在方武帝駕崩前就薨逝的,而等到方武帝死后,鄭太妃因惑亂宮闈被御史討伐,平昌侯打起清君側的名頭要除佞臣,最后被十二衛攔了下來。

平昌侯降為平昌伯,鄭貴妃則開始了冷宮里的余生。曾經權傾一時的鄭氏集團,慢慢走上了下坡路。

而今一環落,往后環環相錯。

連太皇太后都變了……

以不變應萬變,顧妍已經想通。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

她緩緩地說:“伊人,現在不是打草驚蛇的時候,除非有萬全準備,切莫輕舉妄動……”

鎮國公府可還有個姓鄭的。冠以同一姓氏。對外總是一條心,更何況小鄭氏眼下還要依靠娘家。

蕭若伊明白這個道理。

她不過是心里太難受了,想找個人說說……以前她都是去找太皇太后的……

蕭若伊又捂著臉難過壓抑了會兒。顧妍找了忍冬來將她帶去洗漱一番,旋即目光落到角落陰影里一個黑影身上。

那人身形滯了滯,慢慢走出至日光下。

初夏暖融融的光,化不去他身上的堅毅冷硬。

冷不丁撞入那雙深邃無波的眸子里。她不自覺后退一步。

“什么時候來的?”

蕭瀝腳步微頓,淡淡道:“剛剛。”

“你全聽到了?”

他默然。慢慢點點頭。

兩人突然默契地不再開口,耳邊一時只聽聞風吹樹動的窸窣聲響。

顧妍仰著頭看他。

他很高,哪怕她已經長了些個子,兩人依舊差得很遠。

俊逸深刻的五官筆挺。眸底深處是極淺淡的疲憊,勻稱的下巴上冒出些許青淺胡茬。

驀地想起兩年多前,那個在東市街道上縱馬疾馳的少年。那時在醉仙樓上驚鴻一瞥,他也是這個樣子。

唯一不同的。大約是如今的他,眼里總算多了些神采,而不是那樣生冷空洞的一望無垠。

“伊人不是胡說八道。”

良久,顧妍抿了唇說:“我信她。”

蕭瀝卻忽的問:“你怎么想的?”

“什么?”

他有些無奈地攢著眉:“我承認,伊人一開始與我講這事,我覺得她病了。”

這已經是很含蓄的說法。

顧妍淺淺一笑。

不足為奇啊,若不是這事發生在自己身上,她大約也要以為蕭若伊“病了”。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我就聽過上古有巫術,能靠人力將魂靈引渡。”

可這東西早失傳了,古書里的記載的也不過寥寥幾句,天知道他們是怎么做到的!

蕭瀝的眉宇便擰得更緊,一雙眸子盯著顧妍。

她神色雖淡,卻根本不是在說笑,而他竟然還覺得她說得有理。

“我知道了。”

他大概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緩慢地轉身欲走,顧妍突然叫住他。

“雖然這么問不太合適,但我想知道,魏公公如今怎么樣了?”

兩代帝王相繼去世,內廷混亂,有些消息傳不出來。連明啟帝都死了,魏庭莫不是要作為三朝元老,繼續服侍下一位帝王?

顧妍覺得,恐怕他沒有那么大的機會。

蕭瀝很奇怪她怎么會無緣無故關心一個太監。

倒是極有耐心地回答她:“魏公公年紀大了,不適合再服侍皇上,待太子即位,他應該會被派去守陵……但若是太子愿意繼續留魏公公在身邊的話,也并無不可。”

與預想的也差不多了。

顧妍淡然接受這個結果。

她看到蕭若伊由忍冬領著慢慢過來,便對蕭瀝笑道:“明啟帝駕崩地突然,各藩地的王爺仍在行宮逗留,蕭世子就近負責皇城安危,委實辛苦了。”

前言不搭后語,很突兀的一句話。

蕭瀝倏然一怔。

他想到了福王。

福王也來燕京了。

方武帝的喪儀剛結束,明啟帝便跟著駕崩,按說這其中有太多蹊蹺,但全然由太皇太后壓住,并沒有鬧開。

如今太子還未登基,這皇位自是要順應而下的,可究竟如何更迭,還有極大的變數。

“你……”

蕭瀝才說了一個字,蕭若伊的聲音便隨之而起。

“大哥!”

她到蕭瀝身邊,仰著頭問:“你來接我回家?”

蕭瀝只得將到口的話吞咽下去,點點頭。

蕭若伊精神不振,淡淡說:“那我們回去吧。”

她與顧妍道別。兀自走在了前頭。

蕭瀝深深看了顧妍一眼,微微頷首,旋即也一并跟上。

風吹過來一片葉子,本來還是艷陽高照的天空,因為不知從哪兒飄過來的一片云,倏地暗下來。

“快變天了……”

她喃喃地說。

忍冬素來憨實,聞言便道:“小姐莫擔心。冬日里的棉被都已經新翻過曬好收起來了。不用怕變天。”

顧妍失笑,攏上鬢邊幾縷碎發。

該來的總是要來……

國喪期間,舉國齊哀。燕京城鮮少能見歡聲笑語。

明啟帝在位二十九天,居住乾清宮中,與他同住的便是從前最受寵的劉選侍。

如今明啟帝駕崩,皇太子夏侯淵便理所當然移居乾清宮。劉選侍理應搬出,可她不愿意走。她仗著是先皇寵妃,又在王選侍死后撫養了夏侯淵,要夏侯淵封她做太后。

夏侯淵今年虛歲十六,劉選侍便說夏侯淵尚且年幼。應當由自己以太后的身份垂簾聽政。她甚至讓心腹太監竊取宮中珍寶,去賄賂內閣首輔沈從貫,要沈從貫幫她在朝中替她宣揚自己品德。

這事很快被錦衣衛右僉事王嘉扒了出來。

沈從貫和劉選侍立即遭到群臣的攻訐。其中尤以西銘黨人最甚。

他們斥責劉選侍,這是借撫養之名。行之權!楊漣更指說,劉選侍是鄭太妃的人,鄭太妃這是要挾制天子把持朝綱,圖謀不軌!

沈從貫與西銘黨人唇槍舌劍,但王嘉擺出的證據確鑿,他貪墨受賄在先,理虧在后,很快失了底氣。

劉選侍將夏侯淵禁于乾清宮內,楊漣等人去乾清宮哭祭,錦衣衛與金吾衛敲開宮門,內里閹臣揮棒亂打,大臣們闖入宮中,劉選侍被逼無奈,只得將夏侯淵交出來。

夏侯淵更在這時痛哭流涕道:“母親臨終前遺言,她與劉選侍有仇,負恨難伸!母親之死,與劉選侍有關,而劉選侍亦在母親死后侮慢凌虐我與五弟。”

群臣大嘩,斥責劉選侍心腸歹毒,劉選侍被迫移去別宮。

蕭瀝默默看著這出鬧劇,突然勾唇笑道:“又被她說中了……”

劉選侍來這一出,真若得逞,要夏侯淵做什么還辦不到?

福王在京都,那些人就忍不住了……

他胯刀長身而立,眉目清冽。

王嘉忽的便走到他身邊。

王嘉是個身材中等的中年男子,蕭瀝比他高了一大截。

他居高臨下,似笑非笑道:“恭喜王大人再立大功。”

王嘉拱了手還禮:“承讓,全靠運氣奇佳,比不得蕭世子萬一。”

這種客套話,王嘉信手拈來。

蕭瀝也難得和他耍著花腔:“王大人莫要謙虛,你功勞有目共睹,新皇登基,定短不得你的好處……”

他望一眼天邊燦燦的烈日,覺得有點刺目,遂閉了閉眼。

又回身挑眉道:“王大人這般賣力,不知是為誰效力?”

王嘉面色一僵,干笑兩聲,“還能為誰?我等不都是為皇上效忠嗎?”

蕭瀝淡笑不置可否,提了刀便走。

王嘉頓時覺得屈辱。

這小子憑什么這般囂張,還不是靠會投胎,找了戶好人家?

他“呸”地啐了口:“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老子崛起的時候,你還在西北吃黃沙呢!”

王嘉哼哼兩聲朝著反向走了。

劉選侍移宮之后,群臣又對準鄭太妃指使劉選侍之事大肆上疏,太皇太后煩不勝煩,為鄭太妃開脫的同時,又拎了沈從貫出來,以貪墨妄言之罪貶謫西陵,事情總算告一段落。

而皇太子夏侯淵便在西銘黨人的支持下,于五月初九即位,是為成定帝。

太和殿上,龍袍加身,群臣朝拜,山呼萬歲。

夏侯淵局促不安地坐在龍椅上。

他只會做木匠活,目不識丁,又沒有主見,讓他面對這樣的大場面,他無法適從。

求助般的目光投向身側,那年輕俊雅長了雙桃花眼的男子,這是他從此往后的貼身大太監魏都。

原便是他祖母王淑妃宮里的典膳,又是前稟筆大太監魏庭的干兒子,乳娘靳氏還向他一力推薦魏都……那他的能力一定是極好的吧?

這一刻,年輕的成定帝只能將所有的希冀都放到魏都身上,魏都附耳低聲說道:“皇上,讓他們平身。”

成定帝忙點頭,清咳兩聲:“眾卿平身!”

而后百官起身,持笏斂容而立,成定帝總算松了口氣。

蕭瀝遠遠看著成定帝坐上龍輦遠處,魏都則緊緊隨立一旁,朝臣一撥一撥從太和殿中出來。

他想起那天顧妍問起魏庭的去向。

去哪了?

三朝元老,他想得美!

靳氏和魏庭是對食,這不是個秘密,老狐貍對靳氏也算不錯了,自以為靳氏在成定帝身邊美言幾句就能保住自己的地位?

人家的心可不是向著他的……

蕭瀝還記得魏庭被扒去那一身大太監服時樣子。

枯皺的老臉上一條條褶子,就像橫梗了萬千條的蚯蚓,一雙老眼豁睜,惡狠狠瞪著面前那個面如冠玉的年輕男子……

然而并沒有起到什么用。

這個宮里,少了一個大魏公公,很快又多出一個魏公公來!

再過不了幾天,魏庭就該啟程前往定陵去給先皇守陵去了。

蕭瀝覺得每次顧妍那些似是而非的話都大有深意。

他抽空去找太皇太后喝了頓茶,太皇太后拿出最上等的大紅袍來,親自給他沏上。

“怎么想到來哀家這里了?”太皇太后慈和地問道,聲線柔和一如往昔。

白玉杯里紅褐色的茶湯倒了七分滿,蕭瀝靜靜看了會兒,瞥一眼她執杯的白嫩雙手,而后一口飲盡。

“沒什么,剛好路過,想來許久未見外祖母了。”

太皇太后便輕嘆了聲:“你還能想到哀家,那是極好的……”她隨手揉了揉額。

蕭瀝見狀問道:“外祖母很累?”

太皇太后搖搖頭,“沒什么,年紀大了,難免有些力乏。”她將銀盤里往蕭瀝面前推了推,“新來的廚子做的,你也嘗嘗。”

蕭瀝應諾取來咬了口,很甜很膩的糖糕,蕭瀝不是很喜歡。

他又接連喝了兩杯茶,然后便站了起來,“外祖母好好休息,孫兒先告退了。”

太皇太后聞言會心一笑,“那你以后記得多來看看哀家。”

“好。”

蕭瀝滿口答應,大步跨出宮門,面色在轉身的一瞬冷卻下來。

他幾乎不作停留地奔回鎮國公府上,將眾人屏退緊閉房門,在太師椅上一坐便是一個下午。

伊人說的不錯,太皇太后確實變了。

他不喜喝茶,太皇太后很清楚,每次他去慈寧宮,招待他的都是一杯清水。

他鮮少稱呼太皇太后外祖母,哪天要真這么喚了,她定會欣喜若狂一整日。

而太皇太后厭惡甜食,要她吃一點點糖星子,和要了她的命無甚差別。那一盤糖糕,比太皇太后一輩子吃的加起來都多!

一個人的外表沒變,脾氣性情卻能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正如蕭若伊說的那樣,那個人根本就不是太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