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醫

第二百一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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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慧嘉心里實在是尷尬極了,但她情緒調整得很快。

縱使心中有再多不自在,表面上她還只做出一副平靜和緩的樣子。

當醫生的難免會碰到各種尷尬的病癥,他們要是太把這些尷尬當回事,那又會影響到跟病患的交流。

所以,怎樣在面對各種病患時,都表現出“司空見慣、不算什么”的平靜來,也是一個高明醫生的必修課。

“錢太太這病有些不尋常。”江慧嘉開口道。

錢太太本來還滿眼期盼地看著她,她卻忽然這樣說。當下錢太太目光一黯,苦笑道:“積年的老病,從前痛得倒不明顯。可近來有一年,每每疼痛使我簡直……”

她頓了頓,忽然輕輕打了個寒顫,臉上露出不堪回想的恐怖表情。

“江大夫。”錢太太輕聲道,“你支開了我家老爺,可是要告訴我,我活不久了?”

她聲音輕得有些飄忽,雖然說的是自己“活不久”,可她的語氣里卻竟然帶著幾分期盼解脫的意味。

由此可見,病痛折磨得她自己的求生意志都開始喪失了!

江慧嘉靜靜等她說完,才緩聲道:“并不是。”

“什么?”錢太太怔了怔。

江慧嘉道:“錢太太可知,醫者辨癥四大要訣,重在望聞問切?”

“望聞問切?”錢太太不解地道,“只見大夫們診脈,旁的倒不曾注意……江大夫是何意?”

“經言,望而知之謂之神,聞而知之謂之圣,問而知之謂之工,切脈而知之謂之巧。”

江慧嘉道:“通俗來說,望,指觀氣色,聞,指聽聲息和嗅氣味,問,指詢問癥狀,切,指摸脈象。四診結合才好真正判斷病癥,并不是說,只要診脈便可判定一切。錢太太,很好理解是不是?”

錢太太點頭道:“的確如此。”

“既然如此,那錢太太在描述病情時為何要做隱瞞,以至于醫者判斷不實,最后造成誤診呢?”江慧嘉嘆道,“正所謂對癥下藥,若連病癥都診斷不明,所下之藥皆不對癥,這病又怎么能好?”

錢太太云里霧里道:“隱瞞?我并未……”

說著,忽然臉漲紅,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江慧嘉心里有了點底,又道:“錢太太當真情愿痛死么?舍了丈夫家人……錢員外還正當年,說句不中聽的,錢太太若是去了,錢員外此后總要再娶。錢太太甘愿一病至死,從此將自己的一切都拱手讓給另外一個未知的女人嗎?”

錢太太臉漲得通紅,醞釀半晌,終于勉強道:“我也并不知曉,此事有無關聯。”

“江大夫……”她咬了咬唇,忽偏過臉,一口氣道,“未出閣時我并不頭痛的,自成婚后,才常在……房事過后生出頭痛。如今成婚已過二十年,近來若有房事,越發頭痛!”

話說完,緊緊閉口。

臉上表情變幻不定,似乎整個人都繃起來了。

江慧嘉其實還有疑問,比如說,既然房事頭痛,那為何不減少房事,為何枕頭下面還要藏著一個角先生?

但前面的話已經讓錢太太露出了羞恥難堪的模樣,倘若再深問,未免顯得咄咄逼人,更要引發病患反感。不過有些話,又不能不問。

江慧嘉點點頭,面上表情平淡尋常,似閑聊家常般道:“錢太太既常因房事而疼痛,又常思房事,且每每迫切難忍,可是如此?”

她措詞還算委婉,但意思很直接。

說白了就是直接在問,錢太太是不是欲念旺盛,所以即便每次房事都要頭痛,她也還是不能克制欲望。

錢太太簡直羞恥欲死,她掩面道:“江大夫何意?偏要問這些不相干的!我便是……便是……又與你何干?”

說到后來,忽又放開掩面的手,狠狠瞪視江慧嘉。聲音中并帶了心虛彷徨的冷厲,仿佛是到了崩潰邊緣,下一刻就要暴起傷人。

江慧嘉料想她反應會很大,但沒想到她的反應居然這樣大。

也是她忽略了古人在這方面的保守觀念。

尤其是錢太太,她雖然是商戶人家的妻子,但她也富貴了幾十年,就算不是大家閨秀出身,也應該受過類似大家閨秀的教育。

對她而言,過去的二十來年里,因為房事而頭痛,這大概本來就是很難忍受的一件事。

更加上她欲念更強于普通人,這種相對而言堪稱“淫蕩”的行為,或許也給她造成過很大的心理壓力。

江慧嘉雖然不是專業的心理醫生,但她是學中西醫結合的,輔修過心理學,對病人的種種心態自然有所推演。

眼看錢太太目露兇光,江慧嘉忽然伸手,輕觸到錢太太額角左側的一根銀針,道:“小心!”

錢太太一驚,回想起自己腦袋上還扎著針呢,下意識就有些駭怕,忙又坐直了,急道:“怎么?”

她的注意力已經被轉移,江慧嘉就道:“針要動呢,錢太太務必坐好,本次針灸止痛雖不能治本,但也至少要持續半刻鐘才好拔針。”

錢太太不敢再輕動,只覺得自己腦袋上扎著針,就只就跟懸著幾把劍一樣可怕。

這種不安全感甚至沖淡了她方才滿心羞憤,使她短暫地冷靜了下來。

江慧嘉又似不經意道:“因思房事,腎氣所主,此為腎氣之虛而上沖。”

她面上的表情仿佛渾不在意,司空見慣,又道:“原來錢太太頭痛難止,并不因為旁的,卻主要是因為腎氣上沖。”

“腎氣上沖?”錢太太反問。

江慧嘉道:“人體五臟六腑,各有所職,且又相輔相成,生生相息。正所謂心養脾,脾養肺,肺養腎,腎養肝,肝養心,牽一發而動全身。”

她語速慢而有當,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節奏。

使得錢太太的心情漸漸平靜,先前的抗拒心理褪去。

江慧嘉又道:“前頭診斷,錢太太肝經實寒,這并沒有錯,只是錢太太并不僅僅是有肝經實寒,且還由肝動心,由心動脾,由脾動肺,由肺動腎。”

錢太太并不能太聽懂,又覺得隱約有些明白她的意思。

江慧嘉總結道:“錢太太肝經實寒,腎氣虛沖,或是因小時體弱而至。所有思房事,又因房事而頭痛,皆由此而起,因此要治療此癥,溫腎降逆便可。”

說得玄乎,總結起來其實就是所,錢太太你人品并沒有問題,欲望強烈這也并不是你的錯,因為房事而頭痛更不是因你人品不好而得來的懲罰,說到底,你這就是個很普通的病,病好了就什么都好了。

錢太太此前受了二十幾年的心理煎熬,還從來沒有人從這樣的角度對她說過話。

她這個時候的頭痛已經因為針灸而暫時止住了,但江慧嘉的說法使她腦中暈乎,心中飄忽,整個狀態卻反而顯得更加奇怪。

“是腎氣虛沖?”錢太太口中喃喃,“溫腎降逆便好?”

江慧嘉道:“正是如此,并不是疑難雜癥,臟腑氣機而起,我且為錢太太開個方子。”

說起來中醫就是這樣有意思。

什么頭痛治頭,手痛治手,肚子痛治肚子等等,人家根本不這樣!

人身是自然整體,錢太太的病就是例子。

江慧嘉先前按照西醫的想法,還險些給她診斷為血管神經性頭痛。

實際上呢,她這個頭痛竟是因為腎氣虛沖而起!

中醫這個領域的神奇可想而知。

江慧嘉當即給錢太太開了單方,以沉香、補骨脂、骨碎補等十來味藥相結合,開出來一張單方。

囑咐錢太太道:“且吃十來日再看,溫腎降逆須得長期以療,并不是三五日能好。十來日后我再來瞧你,看是否要再換單方。”

錢太太面上還留著殘紅,臉上表情既顯得不自在,又似乎是松了口氣。

總歸是恍恍惚惚,即便是喜悅都顯得這喜悅似乎隔著層什么。

她接了單方,面上露出一個有些扭曲的笑:“多謝江大夫……”

江大夫看她這樣表情古怪,知道她現在心里大受沖擊,種種情緒難以調整。

當下只道:“錢太太不必著急,此病并不難治的。對了,我給人診病,常常是要寫病歷的。但錢太太若是不同意,今次錢太太的病歷我便不寫了。”

“病歷?”錢太太奇道,“病歷是何物?”

江慧嘉道:“將病人病癥起承轉合皆記錄在案,既是憑證,亦是資料,如此十分方便,因此我有做病歷的習慣。”

錢太太立即道:“啊!那我這個病歷……”

江慧嘉微笑道:“錢太太若是不愿我記,我便不記了。既然從醫,總要尊重病人隱私。”

錢太太松一口氣,臉上笑容又自然了許多,連忙道:“江大夫好心胸,好醫德……”大概是太松一口氣了,以至于說出來的話都顯得有些古怪好笑。

江慧嘉道:“錢太太放心,今日之事,出我之口,入你之耳,我并不會再對其他任何第三人提起。”

說著起身要走。

其實前頭說那么多,說來說去也不過就是要安撫錢太太惶恐的內心而已。

錢太太只笑:“是,是,多謝江大夫。”

此后又叫回下人,給付診金不提。

江慧嘉照例收了十兩銀子,跟著白果坐上盛通鏢局的車,又回了盛通鏢局。

她還記掛著盛通鏢局的霍崇,當然要再查看過了才能放心。

盛通鏢局的人如何熱情且不提,霍崇的狀況倒還算好。方才江慧嘉去一趟錢府,連帶著在錢府診病,再加上坐車回來,通共大概是花費了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內,霍崇的情況基本穩定。

這其實也是因為她對霍崇的傷口處理得還算好,各種消毒、止血、縫合等措施都比較到位,所以術后護理相對也就要容易些。

霍崇的情況還算好,可在盛通鏢局,江慧嘉卻遇到了另一個難題。

這個難題很算是出乎她的意料,可等事情真的發生了,仔細想來,江慧嘉又覺得是在情理之中。

這個難題是林大夫給她的。

當時目睹了江慧嘉手術全過程,更擔當了助手的林大夫,他在江慧嘉再回盛通鏢局時,竟當眾對她下跪,要拜她為師!

因為一來一回的折騰,江慧嘉再回盛通鏢局時,天色就有些不早了。

她是打算在看過霍崇之后就回家的,畢竟霍崇的情況要是穩定,她也不必要時刻在旁邊守著。

豈料林大夫就來這一招。

江慧嘉自來到古代,就是當初到牙行采買下人,都沒讓家里的下人跪過,林大夫這一跪,還真是讓她驚了一跳。

“林大夫……”她當時都不知該怎樣反應才好了,只得忍著面上不變顏色,并盡力勸他,“我的年紀比你還要小許多。”

林大夫的年紀從外表來看是二十七八歲,這個年紀在江慧嘉這個現代人看來自然是顯得很年輕的。

但實際上古人早熟,二十七八歲的男子往往有可能連孩子都有七八歲,甚至八九歲了。收這樣一個人做徒弟?江慧嘉會覺得很怪異好不好!

她也不是沒有想過收徒弟的事,但她更多的是傾向于收那些十來歲的小孩子做徒弟。

又或者是培養白果這樣的貼身丫頭。

貼身丫頭多方便,時刻跟在身邊,既可以做生活上的助理,也可以做醫學上的助手。又能隨時傳授知識,還可以潛移默化做教導。

當然,還有就是。江慧嘉自己是個年輕女子,如今來到大靖朝,國情不同現代。她年紀輕輕,又有丈夫。她還跟丈夫感情很好,這樣的情況下,她要是收個二十七八歲的男人做徒弟,那不是自找麻煩嗎?

就算她很肯定宋熠會很相信她,從她的角度來考慮,她也不愿意因為自己行為上的“不妥”,而給他帶來一丁點的污點。

感情是相互的,宋熠對她好,她當然也要對宋熠好。

事實上以古人的觀念而言,她這樣“拋頭露面”出門行醫,已經很出格了。

要收徒弟的話,她既可以收女徒弟,也可以收年紀幼小的小童做徒弟,又何必非要收一個年輕男人做徒弟?(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