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看著那再合身不過的衣裙,忍不住出聲道:“云六叔,我想問一下您……”
“別問。”云六打斷了小丫鬟的問話。
問就是想死。
將軍離京已有很長一段時間,姑娘再不曾讓他扮過女裝,為此他很是松了口氣。
但姑娘也沒差遣他辦過什么正事,因此他又忍不住有一種無用武之地的失落感。
直到秦五帶著那個叫阿葵的暗中出了京,姑娘身邊沒了更可用之人,今日出門特點了要他一起跟著,且是不穿女裝的那種跟著——
他為此很是欣慰,姑娘似乎終于良心發現了,也終于發覺了他的優點與可用之處。
可誰知該來的還是來了,只是晚了一步。
阿梨看著云六緊緊繃著,仿佛下一刻就要垮塌崩潰的一張臉,不由在心底暗“嘖”了一聲。
身為男人,能擁有這種合情合理穿女裝的機會,是多么難得的一件事,云六叔怎卻不知珍惜呢。
且是扮作姑娘這樣光彩的事情。
這也就是她沒有姑娘身形高挑了,否則這樣的好事怎么可能會落到云六叔頭上?
而假扮他人這種事,實則是很有講究的,并非是如云六叔這般換身衣裳即可,這樣的模仿是沒有靈魂的——想她那日扮作阿葵應付宮中來人,憑借精湛出色的演技,可是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贊許呢。
甚至有好些有上進心的小丫頭拿了點心果子來,專門同她請教。
她本想就此事同云六叔探討一二,無償傳授些精髓給他來著。
可現下看來,云六叔對此顯然并不熱衷。
阿梨一貫最擅揣摩他人臉色,也不自討沒趣,抓了把瓜子嗑了起來。
吐瓜子皮的間隙,只道:“您不必擔心會被人發現,姑娘說了,您只需按時吃飯歇息即可,若有寺中僧人前來,我來應付便是。”
云六現在什么都不想聽,偏過頭去不說話。
阿梨這次干脆“嘖”出了聲。
別說,這樣側過臉去,還真有些像是鬧情緒的小媳婦呢。
老天爺賞飯吃啊這分明是。
許明意趕到鳳鳴縣時,正值暮色四合之際。
她早已換了男裝,去了同吳恙事先約定好的客棧,見他還未到,便帶著阿珠在附近隨意逛了逛。
此處正是縣上最熱鬧的地段,主仆二人隨意溜達了一圈兒,許明意在一家賣折扇的攤子前停了下來。
正認真挑選時,忽覺有人從身后輕輕在她頭頂拍了一下。
她無需看也知是誰。
回過頭去,果見吳恙站在她身后,正含笑看著她。
許明意從身前的紙包里摸出兩顆糖炒栗子,朝他遞過去:“剛炒出來的,還熱著。”
吳恙看過去,兩顆表皮油亮的圓圓栗子靜靜躺在女孩子白皙的手掌間。
他伸手接過,溫溫熱熱的。
栗子是,她的手掌也是。
“還沒用晚飯吧?”他握著栗子,向女孩子問道。
“自是等著你呢。”
“那便走吧。”吳恙眼中有淡淡笑意,轉身道:“覓食去。”
許明意抱著一包栗子跟上去。
二人皆是頭一回來這鳳鳴縣,但有小七在,尋人隨意打聽了一番,便很快羅列出了幾個好吃的去處。
到底是出來辦事的,二人也沒往那些酒樓跑,挑了一家面館,吃了兩碗陽春面,并幾碟小菜,倒也味道頗佳。
從面館出來時,夜色初在天地間暈染開,四下仍有些熱鬧景象。
吳恙問她:“可要再逛一逛?”
“不了,明日還要辦事,且早些回客棧歇息罷。”
吳恙便點頭,二人不急不慢地走回了客棧。
為方便照應,二人的客房是相鄰的兩間。
洗漱沐浴罷,在外走動了一整日的許明意很快便睡了去。
隔壁房中也熄了燈,少年枕著手臂,嘴角隱隱有笑意在。
想到她便在隔壁,此時或已經安睡,他便覺得胸口有無法言說的歡喜愉悅在不斷滋生,偏又矛盾地感到心中靜謐安定。
沉沉昏暗中,少年閉上眼睛,俊逸的面孔之上卻笑意仍在。
次日,許明意和往常一般時辰起了身。
穿衣洗漱后,正捧著一杯溫水喝時,只聽得有叩門聲響起。
阿珠上前開門,入目便是小七那張大大的笑臉:“許公子可是收拾妥當了?我家公子在堂下等著許公子,想邀許公子一同去早市轉轉呢。”
早市?
許明意放下茶盞站起身來。
出了客房,透過二樓走道的闌干往樓下看去,果見換了一身鴉青素綢長袍的吳恙正等在堂中,似察覺到了她的視線,他微微轉頭舉目往樓上看去。
見得她的身影,他遂露出笑意。
許明意快步下了樓梯。
二人一同離開客棧,往早市的方向而去。
時辰雖尚早,然早集上已是人來人往,十分熱鬧。
晨早的青磚路上似乎還有著未散的微濕露氣,兩側攤販叫賣聲交雜,一屜包子剛揭開,白鼓鼓地擠在蒸籠內,香氣撲鼻而來,蒸騰著的白汽將清晨的熹光都沖得七零八落。
擁擠的人流中,許明意與吳恙緊挨著并肩而行。
感受著這份置身于市井中的熱鬧,與滿目的煙火氣息,許明意心中忽起了難以言說的觸動,下意識地轉頭望向身側的吳恙,卻見他的視線已經在等著她了。
于這一片近在咫尺的熱鬧中,少年一貫疏冷貴氣的眉眼似乎都沾了些平易近人之色。
四目相接之際,二人面上皆有淡淡笑意。
許明意便清楚地察覺到,他此時的心境同她是相同相通的。
此刻與他同行于這市井人流之間,她心中的感受是極復雜的。
不單只是二人之間的兒女情長,共于這喧喧世間行走的真切之感。
更多的,是對眼前這稱得上熱鬧安樂的一幕,所生出的莫大觸動,她無法拿言語細細形容這份觸動究竟為何物,但她腦海中已經出現了極清晰的期盼——她期盼著,這份安樂能夠長久地存續下去。
并且,不止是眼前這一處。
擁擠熙攘中,有溫溫涼涼的手掌握住了她垂在身側的手。
少年的手掌干凈有力,正如此時初升的朝陽,仿佛可給人帶來撫慰與力量。
許明意微微一怔后,緩緩反握住他的手。
她知道,他必然能夠察覺到她此時心中所想。
有些事情注定很不容易,但總有人會去做,會盡力去做。
二人于集市之中慢慢走著,直到小七追了上來,兩只手里拿著油紙包包著的熱乎包子。
是從縣上名聲最大的一家包子鋪里買回來的,單是排隊等著便等了足足兩刻鐘之久。
許明意咬了一口,燙燙的包子皮色白面柔,暄軟帶著麥香,一口就咬到了肉餡兒。
見她吃得愉悅,從不曾在街道之上站著吃過包子的吳恙遂也咬了一口。
旋即不由滿意點頭。
的確不錯。
許明意將口中東西悉數咽下,握著手中的半個包子,看著四下景象,忽而輕聲說道:“從前曾聽祖父說過,他起初帶兵打仗時,并未想過太多,只想著不受人欺負便可,后來他手下的人漸漸多了,占了幾處城池,日子便也好過多了,用他的話來說,總算不必再受窩囊氣了。”
吳恙認真聽著。
“那時有一段時日,他接連吃了幾次敗仗,便生出了疑問來,常問自己,這仗再有必要再打下去嗎……”
許明意邊說語氣里邊有了笑意,“然后他便去街上溜達了一圈兒,吃了兩個燒餅,喝了一碗羊湯,肚子里暖和了,便也就有答案了——要打,打到太平為止。不然日后找不到地兒喝這么好喝的羊肉湯了可怎么辦?”
吳恙也跟著笑了。
而后望向人群,道:“許將軍是胸有大仁大義者,此乃天下之福。”
許明意抬眼看著少年——她相信,他也是。
在她的那場夢里,他似乎一直都在征戰。
他雖好強,卻也并非好戰之人,那般奔波,不外乎是為了山河社稷安穩。
這一次,他們都不再是獨身一人,她亦不會只是旁觀者。
他們是志同且道合之人。
因此,她對接下來要走的這條路,一直很有信心,再長再難的路,一步步往前走即可,路就在他們腳下,他們正往前走著。
朝陽升過頭頂,二人并肩,于長街之上緩緩前行。
至街尾處,一名隨從尋了過來。
“公子。”
隨從駐足行禮,低聲道:“喬家人出門了,帶了燒紙等物,應當是去祭拜。”
這么早?
許明意有些意外,遂看向吳恙道:“那咱們趕緊過去吧。”
吳恙點頭。
小七和阿珠很快牽了馬過來,一行人出了鎮子,往鳳鳴山的方向而去。
喬必應葬在鳳鳴山后的墓地中,鳳鳴縣是喬家的老宅所在,喬必應未入京前,便是在這座小鎮上長大,死后自是要落葉歸根。
這個時辰的鳳鳴山,后山處寂靜無人。
許明意與吳恙騎馬抄了近道,二人到時,喬家母子也只是方從青驢車上下來。
趕車的車夫是老仆打扮,他提了燒紙等物要跟著進墓地,卻被一旁的青衫男人將東西接了過來,“寧叔,我同母親前去,你且留在此處即可。”
老仆似也習慣了母子二人祭拜時不喜他人在旁打擾,“誒”了一聲應下。
許明意和吳恙已快一步在喬必應之墓附近尋了隱蔽處躲藏。
后山之處,雜草亂木叢生,便于藏身之處頗多。
偷聽固然很不應當,但此時并沒有更好的辦法,他們現下不知喬家人是否知曉什么內情,故而即便有意要同對方明談卻也不知如何下手,為了盡快摸清情況,唯有出此下策。
許明意透過草叢間隙看去。
喬家母子走了過來。
喬必應的墓旁周圍,被收拾得十分妥帖。
她記得前日吳恙曾提過一次,喬必應之子除卻每年忌日清明重陽之外,平日里至多每隔半月也會來祭祀一次。
身穿青衫的男子看起來要比實際年紀還要更年輕些,身形高而偏向清瘦,面上還未蓄胡須,膚色白凈,五官亦是透著股利落之氣。
許明意的眼睛閃了閃。
怎覺得……像是在哪里見過此人?
她此時還未來得及深思,只見青衫男子取出祭祀之物,先是將果子點心等貢品擺了上去。
而后跪于墳前,抬手將一壺酒緩緩倒灑在墓前。
口中邊說道:“父親,今日帶的是您最愛喝的杏花酒,兒子去年親手釀藏的,但必然比不得您的一半手藝。”
穿著駝色褙子,發髻花白的婦人跪坐在一旁,將紙錢一把把投入火中。
慢慢的,婦人的眼睛里有了淚花,聲音也哽咽起來:“你怎就這般狠心……那時添兒不過才十二歲,你怎就舍得丟下我們母子,竟做下了那樣的傻事……”
聽著婦人不住的泣聲,許明意下意識地同吳恙交換了一記眼神。
這母子二人看起來半點不像是在作假的模樣。
如此看來,假設喬必應當年當真是假死的話,那這對母子應當也是被蒙在鼓里的人。
婦人和大多丈夫早去的未亡人那樣傷心地埋怨著,埋怨丈夫狠心,埋怨丈夫不知顧慮他們母子。
就在許明意甚至要認為此行應當不會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收獲時,一直跪在一旁未語的青衫男子忽然開了口——
“母親難道當真認為父親當年是拋下了我們,甘愿做出了輕生之舉嗎?”
婦人哭聲微滯。
“父親的為人,母親必然比我還要更加清楚,我且清楚地記得當年父親出事前夕,尚在指點我的文章,同我約定明日再看我改后如何——”青衫男子看著墓碑,道:“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不過一日之隔,父親竟就生出了輕生尋死的念頭。”
“添兒……你莫要再胡說了!”婦人眼眶通紅,聲音沙啞地道:“這么多年了……你究竟要母親說多少遍才肯死心?”
“兒子更相信自己看到的,察覺到的。”
男子跪在那里的背影筆挺,語氣固執:“且兒子究竟是不是在胡說,母親當真不清楚嗎?還是說,正因是母親也察覺到了什么,只因不愿讓我深究,故而才一直粉飾太平……這些年來,于會試中屢試不第,難道當是兒子才疏學淺,時運不濟嗎?”
還是因為有人不愿他接觸朝堂,有心阻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