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重華既然不肯放過她,那就如他的意吧。鐘唯唯毫無滯頓地跪下請罪:“罪臣鐘唯唯,向陛下請罪。懇請陛下大人大量,高抬貴手,饒了罪臣。”
重華沉默片刻,冷聲道:“鐘唯唯,你后悔嗎?”聲音既遠又高,像是從九重天上而來,里面透著徹骨的寒意。
鐘唯唯畢恭畢敬,分外惶恐:“回陛下的話,罪臣后悔極了,如果時光能倒流,臣愿拿十年陽壽換回那一刻,啊,不,二十年!三十年!”
當年,她離開蒼山進京,重華曾撂下狠話:“鐘唯唯,記住你所說的話,這輩子都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不然我會叫你悔不當初。”現在終于到了悔不當初的時候,她卻不后悔。再給她一萬次機會,她還是會離開。
重華冷笑:“可惜這世上并沒有后悔藥吃。”
鐘唯唯點頭,十分誠懇地建議:“的確,所以請陛下把臣驅逐出京或是賜臣一死,以免污了您的眼睛。”
“你做夢!只要朕活著,你就別想稱心如意!朕會讓你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重華越加憤怒,一腳踢翻面前的案幾,轉身就往里走。
“陛下別走,陛下息怒……”鐘唯唯喊得惶恐,重華卻越走越快,轉眼就不見了影蹤。
鐘唯唯無奈嘆氣,她的態度不夠恭順嗎?他要她后悔,她便立刻后悔了,要她惶恐,她就立刻惶恐了,這樣還不滿意?那是要她怎么辦?
鄭剛中鬼鬼祟祟地走過來,蹲在旁邊好心勸她:“我說小鐘,你不要這樣倔好么?陛下又沒說要怎么處置你,你就安安心心地待著,何必非得惹怒陛下?出去了又有什么好?今天要不是我到得及時,你就吃大虧了。”
鐘唯唯搖頭:“老鄭,你不懂。”她和重華之間的恩怨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她就算認輸,也只是因為被逼無奈。
鄭剛中嘆氣:“難道你就這樣不吃不喝跪一夜?等到明天,你這膝蓋就廢了。”
“那你去替我求情啊。”鐘唯唯翻個白眼,神色卻緩和了許多。她的膝蓋有毛病,小時候她一個人帶著弟弟過得辛苦,看到河里的魚饞得和什么似的,只要能填飽肚子,哪里管得是冬天還是夏天,只要能抓到魚吃就很好。
一來二去,竟然留了病根,每逢天氣變化就疼得厲害,更是不能受寒受累。義父給她調理了好幾年,始終沒能去掉病根,先帝憐憫她,特許她不用經常跪拜,還常常賞藥,現如今那兩個關愛她的人都不在了,只有鄭剛中記得她這個毛病。
鄭剛中愧疚地道:“剛才的事對不起啊,我去想想辦法,看能不能讓趙宏圖幫你說兩句好話。”
“謝了。”鐘唯唯已經不怪鄭剛中幫著重華說假話了,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頭,鄭剛中也難。
鄭剛中飛快地塞了兩個雞蛋給她:“快吃。”
鐘唯唯淚眼婆娑:“老鄭,你真好。”
鄭剛中越發羞愧:“是我對不起你。”
清心殿大總管趙宏圖的聲音陡然響起:“陛下問鄭副統領,當值時玩忽職守該受什么懲罰?”
鄭剛中火燒屁股地跑了:“臣惶恐,這就去巡查。”
鐘唯唯咽下一口雞蛋,挑釁地看著趙宏圖。既然重華什么都看得見,那她倒要看看接下來是不是要把她的雞蛋給沒收了。
趙宏圖卻是視若無睹地轉身走了。
鐘唯唯又跪了一會兒,又有人來趕她了:“陛下要就寢了,不許清心殿外有閑雜人等逗留喧嘩,鐘起居郎早前一直在先帝座下當差,難道不懂得這些規矩嗎?”不由分說,把鐘唯唯拉起來趕到了一旁。
鐘唯唯沒地方去,只好盡量靠墻根站著,把自己往陰影里藏。她不敢走出清心殿的范圍,就怕一出去就會被藏在暗影里的人用麻袋套上打死了。
那些人還不肯放過她,吆喝著趕她:“快快,趕緊找地方待著,別叫我們難做。”
鐘唯唯只好硬著頭皮往外走,結果腳還沒踏出清心殿的宮門,又被侍衛的金槍給攔住了。
好嘛,既不許她出去,又不許她在這庭院里待著,是要她上天嗎?鐘唯唯轉過身,將手扒著宮墻作壁虎狀,用力往上縱,一群侍衛和宮人都奇怪地看著她:“鐘起居郎這是要做什么?”
“我沒地方去,只好爬墻上天了。”
有人看不下去,好心提醒她:“鐘起居郎在宮里不是有值房的?”
“還空著的?”鐘唯唯頗有些意外,之前她奉命記錄先帝的起居言行和國家大事,經常要伴駕,是以先帝特意在清心殿后指了兩間屋子給她住。只是因為皇帝換了重華,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又擺明了厭惡她,她自然認為這屋子已經換了人住。
得到肯定的答復后,鐘唯唯立刻利索地往后面跑去了。屋子里還維持著她離開時的模樣,每件東西都整整齊齊地放在原處,鐘唯唯一陣狂喜,直奔屋角隱秘處搜尋她藏的銀子,一摸一心涼,整包銀子不翼而飛。
“天殺的惡賊,姑奶奶我賞給你買藥吃。”鐘唯唯肉痛不已,摸索著在銅壺里摸到了半壺冷水,狂喝一氣之后隨便洗了洗,蜷著身子躺下去,胡思亂想許久才睡著,睡著了又總是做夢。
一時夢見阿爹阿娘帶著她和弟弟在上巳節游玩,阿爹手把手地教她辨認茶葉茶香,阿娘送她珍貴的牙瓷茶具,夸她有茶道天賦;一時夢見義父撫著她的發頂輕聲道,從此后你便有了家,有我在,便有你姐弟一日平安;一時夢見她和重華在蒼山里設網捕鳥烤了吃,她饞,被燙著了手,重華把她的手指放在他的唇邊吹,口里怪她不爭氣,眼里卻全是憐惜;一時又夢見弟弟抱著她哭,說,阿姐,可算等到你回來了,我好想你,我想吃肉,不要吃藥,不想和阿姐再分開。
窗外四更鼓響,鐘唯唯睜開眼睛,輕輕擦去眼角的淚水,下床洗臉梳頭,打開門堅定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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