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強眼見得她不再多言,從他面前提裙走過,分明是要離開季家小院。四周的船丁們當然也沒人敢去攔她。
他知道她是打算去碼頭水門前,等待泉州來船。
但如此一來,江浙海商在東海上的獨占優勢立時喪失怠盡,不消幾年,就不得不與福建海商平分海利。
他又豈能讓事情如此改變?
眼看著她已經走到了院門前,他忍耐著,在心中幾番權衡利弊,終于斷然喝止,道:
“青娘!那陳文昌雖然不遠萬里而來,但他從未經商走海,根本不能知你心意,他未必就是心甘情愿向你求親,難道你還看不出來?”
她腳步一頓,果然停下了腳步,轉臉時,神色卻是似笑非笑。
她的視線在他面上一轉,似乎有些詫異,道:
“王綱首的話我就不明白不了,王綱首不是說過,所謂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兩姓聯姻之事。所以你娶樓夫人那就是迫不得已,才不得不尊她為正室,敬她為正妻?”
她故作疑惑不解,手撫院門,
“我唐坊季氏是與泉州陳家結親,他情不情愿自有他的叔父陳綱首去費心,他父母尊親愿意這門婚事,那不就足夠了——?王綱首多慮了。”
說罷,她也不再和他浪費口舌,筆直走出了小院院門。
院子外是一條兩人寬的石鋪老街,長長街口外,停著她的青帳牛車。
車邊站著六名護車的親信坊丁,手按腰刀。
只要坐車出了街口,不過十幾步長就下了坡,坡下盡頭見得到筑前川的河水流過。
因為這一帶還屬于鴨筑山的余脈,地勢是坊中最高,道邊矮松密立,海風吹得墨綠色松濤浪響。人走在街中,抬眼就能看到無盡的碧藍海面。
二十里外無邊無際的東海面上,有點點雪白鷗影。海鷗下,是從大宋、高麗、沖繩國等地邁海駛來的一片片船帆。它們在藍白相間的天際邊,似慢實快,紛紛駛入唐坊港口。
從這里,還看不到海外一百里的龐大船隊。
“大娘子。”
腳步聲從老街的那一面上傳來,有坊民向她匆匆迎來。
她沒有理睬院子里的王世強如何打算,一眼看去,來者是一個五矮身村的宋裝坊民身影,他頭系干紅凹面巾,一身青衣短打十分潔凈利索,但長相卻不敢恭維。
他馬臉狹長,面目焦黃,雙目不知是因為什么病因微微凸突了出來,在院邊連綿的青墨桑墻下一站,便像個嚇煞人的地府馬面惡鬼。
他似乎也有自知之明,停在了幾步外,低頭捧著幾張大紅名刺,恭敬道:
“大娘子,李先生差小人送貼子過來。”
她認出是季氏貨棧里的大伙計季洪,她二弟季辰龍的心腹。
但她也知道,這季洪雖然半年前跟著二郎去高麗開京讀書,季辰龍卻必定不可能在今天及時回唐坊。
季洪只是每月月初回來一次,替二郎向她問安。
王世強第三次上門,當然是差了人在高麗盯住了二郎的動靜,不慮他突然回來。
“什么貼子?”
她也改了臉色,沒有冷淡這一向不叫她喜歡的季洪,笑著喚他走近,
“你何時從高麗回來的?”
“回大娘子的話,小人昨日回坊,二郎命小人向大娘子問好,小人還帶了二郎呈給大娘子的土物——”
季洪當然不會去提他昨日就上門求見,卻被她身邊的小蕊娘三兩句話在門外打發了的事。
早在開坊之時,他就曾因為違反坊規,得罪了大娘子。
要不是二郎求情,他幾乎成了唐坊開坊后第一個被趕出去的人,所以一直不受大娘子待見。
今日,他好不容易搶了一個上門稟事的機會,當然要親眼拜見過了大娘子、送上禮物,他才好回去向二郎有個交待。
免得二郎以為他不知好歹,還在記恨大娘子。
“大娘子,是陳家差了管事進坊,向大娘子遞貼子說清兩家結親的禮節和程儀,還有今日要進坊拜坊的海商名貼。”
說話間,他沿著小街走近幾步,腰間挎刀的黑鐵刀柄撞擊著他腰間繡紅獅紋膊帶上的銅質鑲邊,發出郁悶而間斷的聲響。
季洪手上幾張名貼里,當然有王世強的拜坊名貼,只是早得了她的話不用理睬。
他現在拿著過來,也只是為了走個過場,免得傳起流言說她公私不分。
季洪的眼角瞟向她的身后,見得季家小院里并沒有動靜,知道王世強必定在里面聽著,故意提高了聲音,道:
“大娘子,坊里設在泉州的分棧點也送了信過來,說是陳家文昌公子在泉州是沒有議過親的,在泉州家中也沒有納過侍妾——”
這才是他搶著要上門稟告的原因,這樣討好的喜事怎么能讓給別人
她果然一笑,伸手拿了他遞上來的陳家拜貼,里面夾著的消息信件,當然就是泉州分棧點傳來的消息。
對那位不經商不走海也不做官的文昌公子,泉州城里的風評居然不錯,她詫異一笑,側頭看向了季洪,道:
“怎么,泉州陳家這位文昌公子不務正業,不求上進,在家中坐吃山空,這些難道都是坊里宋商們的流言?傳說他家中沒有娶妻納妾,也是因為他偷偷在泉州蕃坊有私納的外室,這全都是假的?”
季洪容貌雖兇惡,心思卻極為細致,連忙道:
“小人以為,坊里宋商大半是江浙海商,他們的流言并不可信。剛才李先生也和陳家的管事說明了大娘子的意思,李先生說,他們家如果是誠心提親,除了讓文昌公子親自到唐坊求親之外,還要請一位泉州城有德望的長者或是宋官隨船來保媒。如此,將來萬一陳家有所隱瞞,也能分清是非曲直——”
她便也笑了起來。
季洪這樣說的意思,當然是那陳家管事一口答應了她的條件。
“只看陳家有幾分誠意了。”
她滿意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