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信去,讓二郎回來一趟。”
她沉吟吩咐。
如今福建海商和國使來到唐坊的局面,她也是忍耐謀劃了好幾年,投入了大筆的金砂和海珠,當然不能讓季辰龍和季辰虎置身事外。
外頭男人打群架,都會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況且她還是個女子,有兩個弟弟不用白不用。
只是季辰虎不讓她省心……
她吩咐完,又看向季洪,道:
“田莊確實離新館太近,依你看,難道因為無處可居,讓國使不能登岸?”
季洪正因為她終于召回了季辰龍而滿心歡喜,此時又聽她拿這樣的大事問他的意見,知道是快翻身的兆頭,卻更是小心。
他知道這是季青辰正在試他。
季媽媽沒有馬上離去,昨天把他攔在了門外的小蕊娘,正轉著眼珠子狡黠地看著他。
“以小人看,大娘子如果和陳家已經訂下合契,一定能引國使進扶桑,與其讓他住在鴻臚館,還不如請他往唐坊入住為好。”
他咬了咬牙,雖然百般不愿意讓季辰虎長臉,但他知道他站在這院子里就是代表了二郎,為了讓季辰龍在大娘子面前更能說上話,將來順利繼承坊主之位,他還是陪笑勸著,
“三郎名下的南坊大屋,是大娘子請宋匠按著宋畫上的模樣修建,備著給他和許七娘子成婚的新房,到今日不過三年,他們也還沒有成親。小人在高麗開京都沒看到那樣好的屋子,想來由坊主出面,邀請江浙六位綱首和陳綱首一起,恭請國使下榻其中,日日設宴,不僅能向國使以表大娘子對大宋的忠心,轉報于趙官家面前,將來坊里與福建海商的生意也能更順利一些——田莊的事就更不會外泄了。
“……田莊的事不需擔心。”
季青辰畢竟還是點了點頭,知道他外表兇蠻卻心思細密,確實是個能做事的人,當年十二歲的季辰龍獨自一人出發,去北九州游說漁村里的中土遺民們,請他們遷到唐坊來一起開河,第一個遇上的就是季洪。
沒遇上季辰龍之前,他只是北九州破漁村里有了上頓沒下頓的挑魚郎,做的是在漁村里收魚送到扶桑商人手上販賣的行紀生意。
然而也正是他,有眼力第一個相信了季辰龍的游說,相信他們遷到筑紫港能過上更好生活的許諾,為了幫助季辰龍,他還獻上了斬斷了自己退路的絕戶計。
他在他平日收魚販賣的那七座漁村海場附近,暗暗灑上了毒魚的草汁,逼得村里的一百多戶漁民在沒有口糧的情況下,只能攜妻載女,搖船沿海而下,最終隨著季辰龍踏上了遷居的道路。
而這一百戶漁民三四千的中土遺民,再加上二郎的養父李先生所在唐坊沼澤小漁村里還有十幾戶人家,他們正是當初開挖了唐坊的第一條河道的主力。
“媽媽去辦事吧。”
她牽著小蕊娘的手,向季媽媽點了點頭。
季媽媽瞥了季洪一眼,在他的施禮下轉身離去,季青辰不由得微微一笑。
當初季洪為了在開坊時就捧二郎為坊主,仗著當初他開坊元老的身份,事事和她作對。
反對她建坊學,反對引進宋商,反對學習漢語、漢書,總而言之她說什么他都是反對到底,居然也讓他在北坊和南坊里糾集了一批人起來。
尤其是原來那些目不識丁的漁村里的老村長,多是并不愿意重新進坊學識字,也不愿意服從各街的里正管理,他們自然都被他說動,支持季辰龍當坊主。
要不是二郎從小跟著李先生讀了漢書,本身并不支持他們的意見,而她又知道季洪驕橫成性,免不了胡作非為,他未必不能如愿以償。
那時,她還不太懂得如何管理唐坊。
好在她忍耐兩月后,終于抓到了季洪強搶坊女成婚的把柄,
“本就是要讓王世強他們知道唐坊開田,卻又摸不清才好,去年我們故意和往年一樣從外面買下五萬斤糧,現在只有三天的存量卻沒有買糧的動靜,王世強未必沒得到風聲,他不過只是試探罷了。”
她頓了頓,又解說著,
“我現在不用從他手上買糧,將來當然也不會在糧食問題上受福建陳家的要脅,于他本是有利,他逼上門來只是想讓我知道,如果真讓他退無可退,他是不怕翻臉為仇的。”
她知道,這季洪現在雖然面上順服,心里打的主意肯定還是和當年一樣。
但想起二郎在他身上花費了許多心血,總算也沒有白籠絡了他,他如今也沒有再做出以往開坊時的惡行來,三年前在山里的田莊為了護莊也是立下汗馬功勞,她本來一直對他表面客氣實則冷淡的臉色,便也平和了一些。
“是,大娘子,是小人多慮了。”
季洪聽出她口氣有變,雖然獻策沒有被采納也是心中喜不自禁,卻也再不敢犯當初驕慢的惡習。
打從她三年前準備嫁到大宋去,在坊中清點嫁妝,整理帳目,到半年前季辰龍二十歲成年禮正式分家,他就發現,捧二郎上位做坊主最好的辦法不是和大娘子對著干,而是老老實實聽話,踏踏實實替她輔路。
只要熬到她順順利利嫁出去,嫁得遠遠的,他季洪也就熬出頭了。
只要大娘子不在,季辰虎和南坊那些不長腦子只會揮刀弄槍的小子們,根本不配和二郎搶坊主之位。
否則大娘子怎么會把季氏貨棧放在二郎名下?
全坊上下現在都認定二郎是將來的坊主了。
“分家之后,季氏貨棧我放在了二郎名下,坊里的上千條板船和南坊大屋我放在了三郎名下,除了他們各自名下的私產,南北兩坊十二條河道和坊里貨棧、碼頭我都暫時放在了季氏貨棧讓二郎代管著,等他回來,把總帳拿來給我看吧。”
“……是,大娘子。”
季洪雖然心中震驚,不明白她為什么突然要查總帳,總帳不是細帳,不是用來查虧空而是查財產總數,就算她還是心疼親弟弟,有重新劃分財產的打算,但季辰虎最近在南坊越虧越大的那些帳目她不可能不知道,否則外頭那些南坊小子們在鬧什么樣?
他們不就是怕今天七月初一的查細帳?
不過他難免又心中竊喜,二郎手上的帳是一清二楚,半點不怕她查的,越是查越顯得二郎才德兼備,不像季辰虎那樣自己花錢散漫,手下人也個個跟著撈油水,三年前還要連累大娘子掏嫁妝替他們南坊補虧空。
就算是這樣,半年前分家時再一查,仍然是一筆筆的爛帳。
他連忙應了查帳的事,見她沒有再提別的事,便把手里一直捧著的鵓鴿舉起,把鴿腳下取來的消息遞了過去,道:
“大娘子,下關口分棧點里傳來的消息,從平安京城出來的扶桑官員確實是式部丞,他坐船橫渡了瀨戶內海,出了下關口后,就去海上迎接了大宋的船隊。”
她匆匆看過,見得王世強說起的消息無誤,才點了點頭,便也知道分棧點沒有傳來季辰虎的消息,他果然是嫌棄內海里的扶桑海盜沒有多少油水,所以才跑到東海上去打劫了。
她嘆了口氣,看向小院里門倒屋亂的南屋,那是分家前季辰虎的住處。
而屋子里那一片狼籍,是分家時的一場爭吵后留下來的。
一年多前,她第二次整理出全坊的帳目,公示給了南北兩坊后,就把本來要平分給兩個弟弟的十二條河道,全都暫交到了二郎手上,讓季氏貨棧在以后三年內全權管理。
季辰虎也已經是十九歲,早過習慣了想要什么就伸手拿,反正有親姐姐在后面填帳的好日子,哪里肯吃這樣的虧,惱得在院子里大聲吼叫了十幾聲,雖然不至于去和二郎撕打,他也幾乎要當著她的面把屋子拆了才甘心。
那時,她也是站在這院子里,冷眼瞪著他。
那個十年前守在姐姐尸體邊的粗糙小男孩子,此時完全已經長成了比她高上兩三個頭的彪形大漢,他隨便掄一個拳頭,幾乎就和她的腦袋一樣大。
他憋著氣,拳頭抓得咯咯直響,臉上的神色完全就是一副“你要不是我阿姐,我早就把你揍得西巴爛”的暴燥和憤怒。
然而,到最后,他也只是鐵青著一張臉,胡亂抓了幾件衣服,負氣離開。
自此,他的主要財源被她徹底切斷。
南坊的小子們雖然一心都跟著三郎,南坊坊民又都是跟著季辰虎從南九州遷來的,上上下下鐵桶似的,個個都喊打喊殺認定了是北坊季二郎故意向南坊潑臟水,就是為了搶季辰虎的坊主之位。
但眼看著坊門前一筆筆貼出來的虧空,他們到底還是掀不起大浪,只能眼睜睜看著季氏貨棧落到了二郎名下。
從那時起,季辰虎就再也沒有回過季家小院,她也整整半年沒聽過他叫“阿姐”了。
“大娘子,南坊的帳我已經算了五次了——大娘子可以召汪媽媽來查帳了——”
從頭到尾一直站在她身邊靜聽的小蕊娘,見著她看著南屋不出聲,知道她是想起了季辰虎,不由得拉了拉她的裙子,提醒著她:
就算李先生那邊正打點著財貨準備去贖季辰虎,但那南坊他那些手下,卻還在季氏貨棧門前鬧騰個沒完,不愿意被查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