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娘子……”
汪婆子心里打著顫,嘴上的話也說不利索了,剛才那撒潑撒野的胡鬧勁兒早就不見了蹤
影,“我……我不該偷拿坊牌給外人,但我老婆子絕不敢有半點勾結外人的心思,我真不
敢……”
守在一邊的小蕊娘嘻嘻笑著,知道這老婆子被大娘子拿住了軟肋,不敢再鬧,便看到季
青辰一伸手,從矮屏后那摞子藍面帳冊里抽出了一本帳。
“坊牌的事,暫且不提——”
她直接將帳本從屋子甩到了院里,橫過了廊道,啪的一聲落到了汪婆子的面前,
“我有一事不明,媽媽且和我說說看。”
厚重的帳冊濺起了小院鋪就的白砂,三四粒撞到了汪婆子的裙邊,滑落下來,小蕊娘連忙走開了幾步,遠遠地退到了院子的門邊上。
她從小在坊里長大,這些日子又在季青辰身邊貼身侍候,當然知道,汪婆子身為季辰虎的養母,當初在他們三姐弟一貧如洗,無處安身時伸出援手,雖然是為了家里能多一個季辰虎那樣的粗壯勞力,卻也是雪中送炭的情份。
在外人面前,大娘子從來都是要給這些老街坊多幾分顏面的。
大娘子要訓斥,她當然要避開些才好。
她在季家小院住著的這半年,除了大娘子會時常和她說話,讓她見識大長,內庫里的季媽媽和各位媽媽們,每天都要按大娘子的意思,帶著她在內庫作坊里觀摩工坊,教導她認草藥,學管事,她實在也不是以前那個只會在坊間街巷里和小伙伴們玩耍的瘋丫頭了。
她在門邊藏好了自己,豎著耳朵聽著。
“自打年前分了家,三郎搬到了南坊大屋里住著,他名下分到的產業也由他自已去安排人理。”
季青辰不急不緩地說著,指向了地上的帳冊,“這三間藥材鋪子是要緊的生意,我記得他是交到了汪媽媽的大兒子打理,如果我沒有記錯,媽媽那孩子叫汪團兒……
“沒記錯,大娘子哪里會記錯,我家那兩個小畜生,大的叫團兒,小的叫寶兒……”
汪媽媽也知道坊牌能靠老交情含糊過去,查帳的事可就沒那么容易說清,心里已經是崩緊,卻還是只能陪笑著,把腳邊藥鋪帳本撿起,抱在了懷里。
“喀”的一聲輕響,她把宋瓷的茶盞掊在了托盤上。
她看著院子里汪媽媽,繼續道:
“既然是三郎名下的產業,他賺來的錢愿意給誰花我也不想多問,只是南坊里二千多戶的人家,當初都是信了他,跟著他從南九州的漁村里,千里迢迢地遷到了我們這兒——”
她在屋中坐直了身子,凝視著汪媽媽,
“媽媽知道這三間藥村鋪子做的什么買賣?”
汪婆子有心搖頭,卻只怕說出來自個兒都不會信,只能用汗巾子抹著鼻尖上的汗珠,努力陪笑回答著,道:
“回大娘子的話,這幾個鋪子都是專用來收購南洋一帶小島上的稀罕藥材,以七倍的利轉賣到西坊吉住貨棧,再由吉住貨棧轉賣給平安京城西二條里幾位親王和攝政世家——”
“沒錯,我想媽媽也一定記得,這幾個鋪子賺得不多,以往掌在我的手里一年也能拿出三百兩砂金給坊里的里老會,為汪媽媽這般上了四十歲,常年打漁傷了身的積古老人換些藥費——”
“是,是,全是大娘子的善心,坊里打漁的老頭、老娘們都有風濕的毛病,如今都不用自己出錢買獸骨熬藥湯——”
汪婆子聽到這里,老寒腿隱隱作疼,已經知道是東窗事發。
她額頭上冷汗涔涔,用汗巾子怎么也抹不干凈,暗罵三郎手下的那些廢物,只知道打架掄拳,卻抹個帳目都抹不干凈。
“既然是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生意,怎么他交到了汪團兒手上打理,不到兩年就出了六百兩砂金的虧空——媽媽倒是和我說說這個理?”
“大……大娘子……”
汪婆子并非沒有料到會被查出來,只是絕想不到在這個當頭上被她親自查問,不由得縮
手到帳本下,把袖子里的金鐲子更往里塞了塞,絞盡腦汁想要含糊過去,
她當然知道三郎季辰虎是拿了這些砂金去購買兵器、鎧甲、甚至還違反坊里不許私人和扶桑人做生意的嚴規,私下向扶桑人收購戰馬,但她哪里敢說?
三年前大娘子備嫁妝時,查到了兩坊里準備給四十歲以上坊民的養老公積錢出了虧空,除了二郎那邊一百多兩砂金是北坊里正、管事們吃喝掛帳的積年老帳,二郎飛趕著自己掏錢補上了,三郎這邊虧了一萬五千兩的砂金卻全是他自己花錢撒漫的結果。
這些金砂,是他和南坊里上千的坊丁吃美酒、耍兵器、用糧食、布帛在外頭養著鮮嫩的扶桑小姑娘,買各種中看不中用的南洋稀罕貨物,不知不覺就成了個補不上的大窟窿。
這件事,不但是讓三郎失了阿姐的歡心,連坊里的老人們也頗有怨言。
好在大娘子還是明白親弟弟,知道他不是個能留錢的人,左手進右手出,自己有一碗肉還要分給南坊里所有的兄弟,他手上半分金砂都沒留,南坊里的坊丁眼里更是只有季老三,再沒有別人,里里外外鐵桶似的,都罵是北坊里的人為了幫季辰龍做坊主,故意誣賴南坊。
眼看著兩坊里互相對罵,為著將來的坊主之位又要開始火并,大娘子到底掏了自己的嫁妝,拿出一萬五千兩砂金叫三郎去補上的,但她心里如何想,只看她把季氏貨棧給了季辰龍就知道了。
這要再惹出麻煩,大娘子出嫁后,三郎可就真別想繼承坊主之位了。
“大娘子……大娘子既是查出了短帳,只管叫我那小畜生來打問,老婆子絕不敢求情的,還求大娘子明查。”
“我倒也是想打問來著,只是他這帳上處處都是三郎的私章,打著他問,不就是打著三郎的臉?三郎今年也是二十歲了,七月初七就應該是他的成年禮,我也管不了他了——”
她微微一笑,顯然是早料到她會這般推脫,嘆了口氣,
“說起來,這事本也平常,是我沒有替汪媽媽多想著。當初汪媽媽供他吃用比兩個親生兒子還好,三郎一直都沒能報答。如今他有了些出息,幫幫干娘的親兒子本就是正理,團兒、寶兒孝敬親娘自然也是好的。”
汪婆子聽得她口氣不對,急忙就要辯解,團兒、寶兒雖然也在買兵器時,拿金鐲子、金釧子孝敬了她,但三郎都是知道的。
更何況比起買兵器的款項,她貪的那可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零碎——不料得“啪”的一聲,她又甩出了一本帳,再一次砸在了汪媽媽的面前,
“媽媽再和我說說,這河道上的分帳又是怎么回事?”
“大娘子!河道上的事,我老婆子是真真的不知道——”
汪婆子手忙腳亂又把這本帳拾起,匆忙翻看,手里藥鋪帳砸在了腳上,痛得她裂嘴。
“汪媽媽不知道?那媽媽可知道西坊開貨棧的都是什么人?”
“南、北兩坊是咱們的人,東坊里都是宋商,西坊里那都是扶桑人——”
汪婆子連忙回答,嘴里正說到了扶桑人后,心里就打了個突。
別人或許不知道,但她可是太清楚,大娘子當初自愿去了駐馬寺里為奴,后來要建起這個唐坊,雖說是為了有一口飯,或者也有看到駐馬寺里有中土來的和尚,可以教她識字讀書的原因。
——反正大娘子的心思,從小就深得很。
但她老婆子卻明白,根子上,她去寺里為奴,只是不愿意季辰虎被送到扶桑內地去做騎奴。
那一晚,她們三姐弟剛剛到小漁村的時候,留宿在她汪家的破漁船上,聽著村里的十幾戶老人們說起她們三姐弟的出路,個個都拍著季辰虎的粗肩膀,說把他賣進了扶桑內地做騎奴,不但能有幾口余糧給姐姐和哥哥,只要他運氣好力氣大,以后得到開荒的機會,說不定還能獲得戶籍,得到土地。
至于季辰龍——瞧他個體弱多病的弱雞樣子,他想去替人牽馬,還沒有這個資格!
“既然知道是外人,怎么汪寶兒手下分管的卸貨板船五十條,上半年給吉住商棧、木下商棧卸起貨來時,竟然比我們自家還要便宜一半!”
她的聲音雖然平靜,剛剛趕到了后院門外的李先生卻腳步一頓,聽得心驚,連忙向身后跟過來的黃七郎做了個手式,讓他先不要進院。
追在左平身后,趕到了季氏貨棧來求見季青辰的黃七郎一探腦袋,挨在門框邊瞥進去,已經看到她在屋中跪坐的身影,還有她放在綠綾子裙面上的雙手。
她十指交叉,繃得筆直,像是要把季辰虎一把掐死才舒心。
汪婆子絞盡腦汁要替兒子開脫,更不能讓季大娘子知道三郎為了籌款,蠻橫斷了吉住商棧的藥材,私吞另賣,又不愿意他們鬧到長姐面前,所以才暗地里半價替他們卸貨。
但她能拿得出手的,眼只有自己這張老臉,頓時把抹汗改成了抹淚,嗚咽著道:
“大娘子,我那寶兒還只有十三歲,只怪我沒教得好……”
“媽媽這是噎著我呢?誰不知道團兒、寶兒都是和三郎一起長大的?他們十歲不到就跟著三郎出海?小子們的事情你不清楚,我也不怪你,但你就沒教過他們,不要由著三郎胡來——”
此時她也不再掩蓋,細眉一豎,已經是聲色俱厲,
“他們不知道我發過的話,誰敢串掇著三郎去外面見識扶桑女人,送米送布地養在外頭,沒天沒日到她們家里去吃酒開賭,我就再不顧及老交情,全家趕出唐坊嗎?!”
“大娘子!”
汪婆子萬萬沒料到從短帳扯到了季辰虎養女人的事,,知道這是季辰虎最不討這位長姐
歡心的事,頓時卟嗵跪了下來,叫起了撞天屈。
那膝蓋撞到地上的聲響,讓外頭的黃七郎聽了,只覺得牙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