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婆子看著面前的藥汁,背上的冷汗滲了出來,要不是知道季大娘子和她家三郎的作派不一樣,她幾乎都以為是難逃死路了。
——大娘子要她的命,不會喂毒汁,只會折騰她兩個三歲就沒了爹的雙胞兒子,單是把他們其中一個送到高麗或是大宋的分棧點去做管事,她那做娘的心就會被活生生地摘了去。
“媽媽不明白?”
她在屋內已經恢復了平靜,也不說那藥汁是什么,只是冷冷地看著汪婆子。
汪婆子滿眼的茫然,看了看季媽媽早已轉身的背影,得不到提示,又看了看眼前這放在了匣子里,明顯是等著她拿走的藥汁,不明所以。
還有大娘子剛才和她正說著,三郎到扶桑女人家里過夜的事情……
那藥汁一揭開,門邊上的小蕊娘已經瞪大了雙眼,用小手掩住了半張的嘴,她雖然只有十歲,從小在坊學里已經學過人體基本結構和宋人的草藥知識,近半年,又跟著季媽媽她們親手熬了無數副藥,所以她已經嗅了出來:
那藥汁里的氣味是坊里媽媽們時不時會煎給例-假不調的成年姐姐們吃的藥,說是可以化淤通經,對坊里哥哥們的摔打淤傷也有療效,而且,如果其中一味藥劑量放大,就成了偶爾會煎給懷孕婦人用的猛藥,所以要用得很小心。
同時間,汪婆子心中一閃,全身都哆嗦了起來,總算明白大娘子剛才一手掀翻了松子露,勃然大怒的原因。
她掙扎著站起來,蓋上藥匣,扯下腰間的藍色花紋雜錦汗巾子,把那盛著一甌墮胎藥汁的木盒包得密不透風。
“……大……大娘子放心,老婆子一定把這事兒辦理利利索索,干干凈凈,絕不叫三郎知道,也不叫外頭的扶桑女人拿這事兒來訛詐三郎——”
她狠狠地吐了口吐沫,
“扶桑女人喬模喬樣,不成婚禮就敢結夫妻生孩子,勾搭著外頭男人給他們送糧、送衣,要說她肚里一定是三郎的種,老婆子死也不信!”
“……原來媽媽也是個明白人。”
她終于起身,從屋里走了出來,綠綾子裙邊起伏,透出深海里冰冷的光,院子外面的人倒也罷了,躲在門邊上的小蕊娘不由得就滿臉驚訝,看向了季青辰。
她年紀小,不如汪婆子那樣一點就透,但聽了這幾句對話,也明白那藥匣子里是一碗要拿去給坊外的扶桑女人的猛藥,她從季媽媽端到這院子里來時,就已經聞出來這藥里有南洋來的紅花。
但要是扶桑女人真像坊里嬸嬸姨姨們一樣懷了孩子,可能還是季三哥的寶寶,她可不想看到大娘子和季三哥反目成仇。
然而她也并不上前。
大娘子把藥給了汪婆子,必定還有別的安排。
“我還以為不過幾年的功夫,媽媽倒不明白什么對三郎好,什么對三郎沒半點好處了。”
她站在廊上,淡淡說著。
扶桑和中土風俗不同,沒有什么媒婆聘禮,是男方走婚到女方家成親,過夜到天亮后就離開,入夜了再來。
生下的孩子也是由女方的家族撫養,就算是國主宮中遵照的是代代傳過來的漢禮,皇子也經常送出宮給外祖父養大,所以平清盛才可能以外祖父的名份,受封為太上皇。
這些婚俗,汪婆子身為媒婆比她更清楚,她也不需再向她解說,她只關心季辰虎不要在這節骨眼上給她惹麻煩。
她彎著腰,在廊邊坐下,看了眼包好的墮胎藥,拉著了汪媽媽皺紋橫生的手。
“當初我年紀小,無力照顧弟弟們,多虧媽媽伸出了援手,我心里一直不敢忘記,三郎在我這姐姐眼里雖然是個好的,但自打爹媽死后……”
她記憶里的季辰虎,總是八九歲的模樣,孤單坐在已經開始發臭的父母尸體身邊,笨拙地用燒糊的魚粥給他們喂食,依舊以為他們總會醒來……
她腦海里并沒有那十歲女童太多的記憶,所以幾乎記不清季辰虎那不要命的蠻橫大膽,是天生如此,還是因為在那座腐尸處處的小漁村里,為了等待父母親人蘇醒,從極度恐懼中生長出來的扭曲性格。
她蘇醒時,分明看得到他眼底空空的茫然,仿佛有什么早已經崩斷。
但她那時根本無力安尉這個抱著她的脖子,狂呼亂叫的可憐男孩子,她只是憑本能跳起,奮力推開了他,狂奔跑遍了整個村子尋找活人。
而季辰虎只會端著快要發臭的魚粥攪草藥追在她的身后,用她根本聽不太明白的古漢語和扶桑土話,又急又喜讓她趕緊吃藥,吃了就不會生病了。
在她最后確認自己詭異重生,穿越到不知道什么年代,什么國家,她除了恢復基本理智找不到別的活路后,她能做的第一件事,也不是安慰這個孩子,而是搜尋火種,要燒光整個村子。
前世里的SARS傳染病在全國爆發時,她在打工的廠區里經歷了那種隨時會被傳染,會病發而死的恐懼。
這把火燒起起來很快,要不是季辰龍——找到草藥幸免于難,卻餓得無力的二郎——他聰明到一聽到動靜,就爬到了出村的唯一路口,她連二郎也一起燒死了。
“三郎向來是孝敬媽媽你的——”
她苦笑嘆息著,收斂了心底因為季辰虎在坊里、坊外不斷給她找麻煩的惱怒,
“媽媽得空了和他說說,早些成婚罷。否則許姑娘冷了心不要他了,他再到我跟前來鬧,我也是幫不了他的——”
汪婆子挨了半日的訓,再聽了幾句家常閑話,也不由得含了淚,道:
“何嘗不是這樣?可自打……自打他搬出來單過之后,手里的銀錢總不夠花用,許娘子喜歡的若是花兒粉兒也罷了,偏偏要的是天竺古琴、吐火羅弦子這樣有價無市的稀罕物,三郎一時手上短了沒法子買給她,就要和三郎哭鬧,三郎也是煩悶得很——”
季青辰聽她說起“搬出來單過”的事情,知道她還是在說分家,便也看了她一眼,道:
“媽媽好好勸勸他罷,他少去外頭胡鬧,踏實在家瑞安頓下來,許娘子也未必就如此為難他。他少虧空些,這回也不用趕在里老會查帳前到外面去撈錢,三四個月都回不來——白讓媽媽擔心。”
許淑卿是三郎撿回來讓她養在家里的,她帶過她三年,只覺得這女孩子雖然因為許家里的一些舊事而沉默寡言,有些前世網絡上說的兒童自閉癥或者是工廠抑郁癥的樣子,但后來她漸漸開郎起來后,卻真是模樣美麗,乖巧可愛,遠比季辰龍和季辰龍兩個男孩子貼心許多。
不提現在的小蕊娘,整個唐坊里,最得她喜歡的人就是許七娘子淑卿。
所以她半點也沒想過乖孩子許七娘子,會和混世魔王季辰虎一起到她面前來說起訂親的事,至于他們這幾年,季辰虎到外面去一次,許七娘子就敢到東坊找個年輕英俊的宋商,彈琴說曲,一起玩上半晚上的事,更是讓她瞠目結舌。
她不知道他們怎么鬧成這樣,也不知道他們怎么湊成一對,就更不知道季辰虎當初怎么突發善心,把那只會一個人縮在狗糞堆里滾糞團子的許七娘子撿回來。
王世強數次讓她管教許淑卿,然而她屢屢解釋他不肯多聽后,她也有了些厭煩。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種種小事上的厭煩,才讓她在三年前,得知左平受王世強所命到駐馬寺中來查問她的過去時,只是冷眼旁觀。
她明知道王世強已經算是這一世里眼界開闊,不受拘束的男子,他遇上了那樓大小姐也許只是一時動搖,也許她召了左平來主動說明或者是寫信去明州述一述對他的思念之情,盼著他早點回來提親,這場情變就能無聲無息,消淡于無形……
他們畢竟有四年的情份,眼看著就要提親成婚。
——但她心底,也許早就開始對這門婚事開始猶豫了。
至于許七——打從聽說了許家的舊事,她就不太知道要如何和許七娘子相處。這位許家第七個孩子生下來時,南九州島小村子里的許家老爹,因為小女兒出生時克死了親娘,就從村里的巫祝嘴里得到警告,為了不讓上頭六個哥哥和親爹繼續被小女兒克死,許老爹從鴨筑山里抱回了一條還在吃奶的小野狗,讓它和小女兒訂了娃娃親。
這樣才能沖煞氣。
和小野狗拴在一起養大的許七娘子,之所以來到季家后,還能慢慢恢復原狀,其實她并不明白。
她只是見著這小女孩子是一個字都不會說的樣子,平常也只有一條老母狗陪著她,所以就時不時地對她說話,想引起她的反應。
開始她當然是說些家里家外的瑣事,因為許七雖然沒有反應卻了沒有排斥,她就漸漸地養成了習慣,到了后來,面對一直沉默的許七,當她有了煩惱,有了對前世里的思念,有了對這一世各種無法忍耐的情緒時,她都會對著沉默的許七娘子嘮叨上大半個時辰,說著前世里的各種事情,直到心情變好。
說難聽些,許七娘子其實是她的情緒垃圾桶。
即使是面對著王世強,面對這一世的兩個弟弟,她也會維護到底的垃圾桶。
而許淑卿三年后,變得開朗活潑了起來,也不知道她記不記得當初她嘮叨過的那些話,但許七既沒有和她說起來,也確實從沒有和任何一個人,包括季辰虎提起過。
而她,也終于習慣了這一世的生活,不再需要一個情緒的出口,能獨自把一切默默消化在心里。
此時的季辰虎便也將滿二十歲,十五歲取名為淑卿的許七娘子,也是十八歲了,她不僅唱得一嗓子的好歌,也經常和坊里的兄弟姐妹們一起,劃船出海。
去年,那條老母狗也已經死了。
它被她的親爹誤以為是小公狗而撿回來,忠實地陪著許淑卿渡過了十七年的歲月,而現在陪著許淑卿的,是當初它被季辰虎一腳踢出唐坊,結果大著肚子回來,生下的一窩小狗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