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為大娘子看中的人選,也不只他一人——”
眼看著她笑而不語,不置可否,似乎早就看穿了王世強差他來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左平早有準備,連忙又拿出王世強準備的第二名人選,仔細說著,
“江浙海商里,除了王、謝兩家哪里又有能配得上大娘子的人?就算是有實缺的朝官,只要大娘子看中,有公子在也沒有說不下來,安排不了的。公子前些年在四明書院資助的九名才俊里,有一名已經過了省試得了舉人,又有公子為他上下打點,雖然眼前還做不了官家殿前的升朝官,卻也謀了一個京城皇城司里的文書干辦差事,如今也有八品的俸祿……”、
“皇城司?”
饒是季青辰早有準備,也在心里暗吃了一驚,王世強拿出來的第二名相親人選當然比剛才那位金國商人更讓她意外。
“你們王綱首,還真是思慮深遠,讓人不得不佩服……”
皇城司的職位她不是聽別人說的,就是聽王世強告訴他的。
皇城司屬于南宋趙官家的御衛衙門之一,也是創建于北宋年間,她當時仔細聽著這皇城司的職務范圍,雖然不至于和她在歷史課本看過的明朝錦衣衛那樣惡名昭著,可以隨意捉捕朝官下獄,但也差不多也就是趙官家的耳目,錦衣衛的前身了。
“大娘子要是不信,只管寫信去問黃夫人,無論是這兩人的人品、形貌,還有出身、家資,黃夫人都是親眼見過的——”
左平知道他說的不頂事。也知道她和黃大東主夫人之間也在合伙做著一些生意,書信來往極為頻繁,
“還有一個人選,那就是黃夫人讓黃大東主向公子提起的了,姓程,是黃大東主當年在西北黃河伐幫里做水鬼時的生死之交,也是吃黃河水道上的那碗飯。如今的家業大娘子只問黃夫人就好了。他家有一個弟弟,和大娘子正是一般的年紀——”
左平知道,除了黃夫人提起的人選。還有這次讓他來求見大娘子,提起的兩位人選以及現在說親的事,都是公子剛才離開太宰府時臨時起意,為的就是不能讓泉州陳家的求親成功。
這也是聽了黃大東主的勸說:
與其說些她根本不愿意再聽的舊情。不如踏踏實實為她挑一門正經的上好親事,把眼前的危局渡過了再說。
“按說。親戚們既然用了心,我再推托倒像是不合情理,這事倒也不是不成——”
季青辰當然知道王世強的意圖,黃七郎的老婆來信里也向她提起過程家的親事。說程家是她娘家也交往過的舊識,算得上是知根知底。
北方人娶親也多是各族混雜,不會在意她外夷歸來的身份。
她心中細思著。眼光落在了左平的臉上,打量著他的神色。笑道:
“只不過,你怎么不勸勸王綱首,既然急著想拉攏這三人,何不把你們左家的姨妹姑娘們嫁出去?到底還是他的母家,更方便做人情不是?”
左平卻像是早知道她會這樣譏諷,坦然分說道:
“不怕說與大娘子聽,要論血脈,當然是我們家和公子更親,但要論心性相投,共謀大事,還是黃東主和大娘子你才是公子的腹心手足,公子待大娘子的心——”
“行了,不用廢話了,想讓你們公子如愿,我就問你一件事——”
她笑了起來,在簾后慢慢伸手,握住了季蕊娘悄悄伸過來,扯著她衣角讓她千萬不要答應這門親的小手,讓她稍安匆躁,
“我問你,江浙六家海商綱首名下二千八百四十六家海商,哪一家有十五歲未成年未訂親的男女孩子?他們中又有哪些家風樸實,眼界開闊,不介意與歸宋的外夷男女訂親?不拘是不是有十萬貫的家財,也不拘是不是有幾條海船,我只要你們公子替我挑出這些勤懇上進,夫妻和睦的人家——”
她歇了口氣,左平已經是聽呆,由得她繼續說著,
“喜歡買小妾的人家不用提了,一心做官的人家也不用提了,我知道你跟著你們家公子多年,心里有一本帳,你現在老老實實就在我這貨棧里——”她眼睛看向了車后的季氏貨棧,
“你把這些人家的姓氏、家境、夫妻姻親都寫下來,等我從駐馬寺回來,看得滿意了,你就能回去稟告你家公子,我的婚事不勞他操心,但他當初讓唐坊參與北伐的約定也不是不能成——”
“大娘子的意思,小人明白了。”
左平迅速冷靜了下來,知道眼下是唯一一個轉折的機會。
不論在扶桑內亂中,她買的那些蝦夷奴隸到底是如何使用,她能不能保護唐坊,她最親信的仍然是黃七郎為她遷到了唐坊的幾百戶金國北方河南、河東路匠戶。
而大娘子從以前接他們進坊時就答應過,遲早會安排這些北方漢人工匠們包括其中十幾戶舊遼契丹人回中土,她身為坊主當然也要替他們安排以后的生活。
他在明州也見多了蕃坊里的歸正人和北方逃回的漢人,知道對遷居大宋的外夷人而言,再沒有比和本地人聯姻更可行,更容易落地生根的方法了。
而且,現在扶桑內亂已至,到時候愿意跟著大娘子遷回大宋的坊民,只怕還不僅僅是她名下的那些匠戶……
他的眼睛不由得一轉,從揭起的車簾邊,落在了半露出的小蕊兒臉上。
他早看出這女孩子應該是天生靈慧,是坊中少年男女里最出挑的一個。
此時這小女孩子應該也已經聽懂了季青辰話的意思,明白她為什么不答應和王世強結親,卻要搜集大量大宋海商少年子女的消息。
季蕊娘雖然還只有十歲不到,畢竟已經懂事,她性情開朗大方。心思卻極為細膩,此時在簾后漸漸紅暈生臉,低著頭尋思著,她已經明白:
大娘子是,想讓唐坊十五歲以下的未成年男女孩子,將來都和宋人結親。
她當然還記得半年前,季三哥和大娘子分家時的那一場爭吵。
除了季三哥要自立門戶。要河道的一半收益。要到扶桑內地去搶幾塊地盤,季三哥還在著急南坊里二千坊丁的婚事沒有著落。
她那時雖然沒有被養在季家小院,也經常被大娘子叫過來玩。替季媽媽做些雜事,那一天她躲在瓜棚后的角門里撿蝦米呢,就聽到季三哥在院子里沖著大娘子嚷嚷著,說了一堆她后來悄悄問了季媽媽才明白的話。
坊里的男女名冊都在媒婆汪媽媽的手上。南九州島村子里的舊俗也是由汪氏宗主指定他們的婚事,所以季三哥對南坊里的男女婚事比大娘子還清楚。
坊里的成年未婚女子只有一千多名。壯年未婚的坊丁卻足有三千名,也就是說,至少有一半坊里的哥哥們現在找不到老婆,他們一年接一年地長大。最喜歡干的事就是喝酒打架,在坊里鬧事,季二哥和季三哥都根本壓不住。
季三哥當時在院子里嚷著。再不叫他們進扶桑內地,娶扶桑女子做老婆。坊里遲早會出事。
“我知道你是不能拿主意的,我今天也不為難你——”
季青辰和左平說話的聲音傳來,小蕊娘連忙收回了心思,仔細聽著,見她不再提讓左平去季氏貨棧寫名單的事,
“你今日就回去和你家公子說,我也看過中原的史書,自古以來結婚姻,送人質本來也就是聯盟求和的意思,隔著萬里大海,他不信我,要替我訂一門他放心的婚事,我也實在沒第二份心再信他一回,我的親事他就不用費心了——”
左平心里也知道,就憑那唐坊里制出來的水力吊裝機,他家公子是絕不會讓大娘子隨意嫁人,但她唐坊遠離大宋,但凡要在大宋辦的事情,沒有相熟的人脈怎么可能真正辦成?
比起敵友不明,還要花費幾年才能互相熟悉的福建海商,結交了十年的江浙海商才是她真正可靠的盟友。
還是黃大東主說的好,人情交誼都是在來來往往的日子里堆積出來的,就算是大娘子真嫁給了陳文昌,她和陳家將來到底如何誰又能說得準?
大娘子絕不會自斷退路的。
更何況只要她一天還是坊主,她就得操心身后還有三萬人等著吃飯呢。
——想到這里,他連忙想要說上幾句,卻被她看住,不能開口。
季青辰直視左平,唇角帶笑,眸光卻是冷凝,道:
“怎么樣遷坊民回大宋,替他們得到戶籍得到土地居住,是我自己的事,也不勞他費心,但他要是愿意替我安排,把唐坊坊民和宋人聯姻的這件大事辦成了,不但人質他有了——將來的北伐之事,叫我替他赴湯蹈火,也不在話下。”
左平的身影長長地伸在了中坊大街上,漸漸向坊外走去。
她仰面看著天上那一輪彎角似的明月,聽著海風中不僅傳來了管弦月宴中短促魚哨聲,泉州樂伎們綿密柔長的撥弦聲,還傳來了坊中老街上幾縷熟悉的排蕭之聲。
凄凄切切,點點滴滴。
也許是因為剛才聽到了大宋國使月宴中的那一曲《望江潮》,聽到了遠方故土的來客在深海寂寞的海浪聲中,吹響了宋地的鄉曲,唐坊內庫深處的漁村老人們,也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古老的排蕭……
南九州島漁村里的排蕭,是在中土遺民之間流傳下來的遠古中原巫曲樂器,不僅巫祝們熟悉,就連經歷過歲月的老人們也懂得吹奏排蕭,聽風辨氣,可以占卜戰事的兇吉……
“……大娘子,扶桑……扶桑的內亂很嚇人嗎?季三哥也不能保護我們嗎?所以大娘子想讓大家都遷回大宋去?”
牛車搖搖晃晃地在坊中行駛著,小蕊娘撐著面頰,也不用她再來提問,就已經在努力地思索著。
“……你季三哥是個極聰明的人,他最喜歡干的是就是仗著他天生的蠻力,恃強欺弱,以大欺小,絕不會干些吃力不討好的事——他平常到瀨戶內海上搶上幾票生意,就能把南坊里的帳填平,這一回他怎么就突然要去東海上?”
她在車內嘆語著,“你想想這是為什么?”
說話間,她漸漸地也有了些疲倦,不由得微閉雙眼,腰背卻還習慣地挺直,沒靠在車壁上休息,季蕊娘乖巧地上前替她揉著肩膀,努力地想了又想,只能想出一個答案,道:
“因為……因為他知道大宋國使要來——?”
說完了,她自己也覺得是胡說八道,果然惹得季青辰笑了起來,抬手撫著她的頭,道:“三郎手上缺錢,哪里還有這樣未卜先知的本事,他之所以突然去了東海打劫,應該是在瀨戶內海上親眼看到了扶桑人的海上廝殺——”
“咦?大娘子,扶桑人已經打起來了?我們怎么一點也不知道——”小蕊娘吃驚地看著她。
瀨戶內海從北九州最北處的下關口而出,扶桑人最后幾輪決戰的地點到唐坊不過是上百里的海路,否則那式部丞又怎么會如此恰到好處地出東海來迎接大宋國使?車外照路的火把搖晃,透過青簾照了進來,季青辰凝視簾外模糊閃過的唐坊街巷,看著坊中一排接一排的板屋坊門。
這是十年來,她和三萬坊民白手起家,辛辛苦苦建起來的棲身之地。
然而要在戰火之付之一炬,又何其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