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聽了侄兒一席話,心里忐忑不安,眼見得樓云卻是一臉滿意,起了身含笑送客,又親切安撫陳文昌,告訴他陳季兩家的婚事與王綱首再無瓜葛,他不需要多慮。
陳文昌更是誠懇賠罪,表示因為在書院中習慣清靜度日,一遇上要費心勞力的麻煩事,就有退縮之意,實在是枉讀了詩書。
眼看著他們你來我往,客氣有禮,陳洪心中發愁,正準備送走了侄兒再回頭和樓云商議這季氏建船的事情,沒料他那文昌侄兒走到門前的腳步一頓,又回過頭,微帶猶豫地道:
“大人,倒是還有一事,學生也不知是否與大人的國事相關。”樓云雖然沒有寄望這陳文昌能和陳洪一樣詭計百出,敢做敢為,經過這兩回的交往,倒也明白他是個自有主張的聰明人,便讓他盡管直說,卻聽那陳文昌道:
“學生聽佛光寺的寺主提起過,這位季娘子父母雙亡,是由古寺里的老宋僧教養長大,有如父母,所以學生以為,在寫過去的信里應該向這位高僧問候一二,才是應當的禮數,只是那季娘子的回信里,卻悲嘆這位老宋僧身體每況愈下,連她寫給他的信都看不清了……”
“——多謝文昌公子。”
樓云心中一動,聽懂了他這話里說這女坊主和空明和尚書信往來極多的暗示,不由得心嘆這季氏也不知是運氣太好還是太差,才撞上陳文昌如此人物。
在他心底,本來對于自己走到陳文昌房門前駐足,結果居然引得他愿意求親的絲絲莫名悔意,一時也都消淡了開去。
比起王世強。陳文昌無論如何應該是名好夫婿的人選。
——他也算是有奪有還了。
他含笑送走了陳文昌,轉眼瞟向一邊從頭聽到尾卻還摸不著頭腦的樓大,嘆氣道:
“看看人家的行事,心里明白,外面只管裝著糊涂——”這陳文昌雖然沒有參加國宴,也一直在房中閉門讀書,但他應該是聽到了船上的火槍連放。明白他這國使大人對于這一趟出使的兇險早有準備。便也改了“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主意,打算和他同進同退了。
反正天塌下來,有他樓云頂著。
而且這人心思也足夠體貼細膩。既不務功名,想來也會愿意花時間和心思關愛妻室,就算不至于讓女子一見傾心,但他的妻室在成家后。只怕越是相處就會越覺得這門婚事是撞了大運,撿到了活寶。
“大人——”
陳洪踢走了他的侄兒。又陪笑回房,樓云回頭看他,也不等他開口,只道:
“你也不需要擔心你侄兒管不住那季氏。只要季氏答應與他成婚,他以禮相待,事事用心。她便是個石頭人也要被他捂暖了,你只當她是你陳家的媳婦。有她幫著你,將來又何愁在東海上爭不過王世強?”
陳洪何嘗不是對這侄兒頗有幾分看重,才會帶著他來東海之上為陳家的將來搏上一搏,但他卻不敢像樓云那樣胸有成竹。
他可不是樓云、陳文昌那樣沒成親、沒娶過正妻、沒生養過嫡子庶女的年輕后生,他可是萬分清楚:
管你婚前如何的奸情戀熱,如何的有禮有節,到了婚后被一堆的家事、瑣事和麻煩事纏上來的時候,看著家里的老婆那就是個掃把星,這當家的男人要是不娶上幾個嬌嫩小妾自我安慰安慰,日子簡直就過不下去。
但娶了小妾這事兒也更不算完,老婆妾室,嫡子庶子從此就沒個安寧日子,更不要提這一大家子一骨腦兒全指著你,叫你敢娶、敢生你就得全替他們安排得一是一,二是二,否則全都敢怨到你頭上來。
他這文昌侄兒是個難得的聰明人,要的就是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但真要和那季氏成婚生下兒女來,柴米油鹽的到底怎么個過法,誰又能說得準?
這趟出海前一晚,他還被那最寵愛的三子氣得要吐血,人家要死要活地嚷著要去佛光寺出家,一罵他不孝,他哭嚷起來的聲音比他老子的聲音還大。
只說他也不是自個兒愿意生下來的,全是老子娘們為了傳宗接代,耐不住寂寞把他丟到這世上受活罪,他如今想明白了,要他一刀抹了脖子把命還給老子娘們,他也怕血淋淋的嚇煞人,要在家里埋怨老子娘們,那也不是他能干出來的事,他明天就要去寺院里剃度去……
比起這混帳兒子,陳文昌這樣半路上把相親畫像還回來,但現在還是認清現實繼續求親的子侄,簡直就是陳家晚一輩兒孫里最明白事理的孩子了。
他要能順利娶到季氏,他自己且不提,八珍齋生意馬上能重開,堂兄那一房以后就能復起,他們二房里那些啃老婆嫁妝,長子是個窩囊廢,長媳是個生不出兒子的受氣包之類的亂事,都能一骨腦地解決。
他也能帶著季氏,安安靜靜地做他的教書匠。
只盼著那季氏也明白幾許婦德,嫁雞從雞,嫁狗從狗,別再和王世強一樣折騰什么狗屁北伐,安心在泉州城里和他侄兒過上這份恬靜的小日子……
“是,大人夸獎他了,只是他剛才提起那老和尚病重,這話里的意思……”
陳洪把家里的辛酸苦淚咽在肚子里,還要陪笑拱手探問,樓云也知道他家里的不易,聽他問起,便看了樓大一眼,道:
“把駐馬寺里的泉州僧人傳回來的消息,向陳綱首說一說。”
樓大自然遵命,有詳有略地說了佛光寺這一兩年派出的游學僧們的所見所聞。
他們以尋找原本梵語佛經的名義,早的是兩年前,晚的是半年前就陸續到了駐馬寺,拜見過空明老和尚,花些時日就得知了那季氏和空明的來往關系。
這些年來,她下山后每個月都會回寺里探望,后來又因為不明原因,被老和尚疏遠不見,她便改為每月寫信到寺里來問候。
——想必陳文昌也是從她的回信里,猜到了她是經常要寫信給老和尚的。
因為老和尚在駐馬寺里有自己所收的親傳弟子,也是寺中的僧官,游學僧們從老和尚嘴里打聽不出更多消息來,卻從他親傳弟子和那季氏的交往中看出了端倪:
那老和尚是支持她召集坊民,合力建起唐坊的,也高興她離開佛門后仍然有這份大愿力,卻不喜歡她用歪點子賺錢,才給了她一個“慧空”的法號。
那季氏每月寫信,除了抄幾頁佛經讓親傳弟子們轉交,表示她不敢忘記老和尚的恩義,其余信件都是敘述她山下的生活和生意。
泉州僧人曾經親眼窺見,只看那每次厚厚的一打子信紙,鎖在老和尚齋房里已經有了滿滿一箱子,就可知那女坊主是事無巨細,都對這老和尚一一交代了……
“那位空明大師既然對大宋不改忠愛之心,那么她和東海女真部落有書信往來的事,她必定也是要小心解釋,仔細寫在其中的。”樓云安座椅上,呷了一口冷茶,他當然不會對陳洪說起謀反之類的朝廷大事,他要守
密,陳洪也不愛聽,但這女坊主讓人懷疑的地方絕不止一樁,
“文昌公子相必也聽說了,官家在臨行前在宮中觀潮樓召見本官的事情,剛才才會提醒本官。”
陳洪當然也知道,官家在樓云出使前,反復叮囑若有必要可以召那唐坊耆老長者上船一述,問一問東海女真的事情。
東海女真,就是遼東一帶東海沿岸的女真人部落,遼東本就是女真人的老家,他們和金國主政的完顏氏女真人雖然是同族,也向金國稱臣,但仍然屬于不同的部族。
“官家雖然是因為太后宮中壽禮一事,才知道唐坊,但以本官所見,這也是因為職方館有密報回來,說是遼東極北之地,東海女真部落的港口一直和扶桑有些生意往來,本官以為和女真人做生意的恐怕不是扶桑,而是唐坊。”
說罷,他睇眼看了向樓大,樓大連忙補充道:
“去年王綱首有一批一百二十匹戰馬,被淹死在了扶桑下關口,聽說那馬匹并不全是高麗馬,也有二十匹是女真港口里賣出的遼東馬。”
陳洪一聽到“馬場”兩字,就知道不是小事,要知道王世強三年前能在韓參政府中脫穎而出,靠的可不僅是樓家的人脈,而是馬政。
他提出了在長江內河上設立水力吊裝機,把四川盆地的馬匹從水路運到江北邊境。
此議一出,哄動朝野。
畢竟朝廷的北伐大計中,第一個要解決的事情就是戰爭中的馬匹。
“馬政之事,本來也和本官的市舶司無關,但既然官家垂問,我豈有不為圣人分憂的道理?本官倒想看看,在金國女真人的老家里是不是有更好的馬種可賣——這女坊主和女真人又到底是什么有關系。”
陳洪聽得最后一句,已經看出樓云的眼光中暗藏寒芒,他再是垂涎東海大利和唐坊十二條河道,此時何嘗又敢再提把個金國奸細娶到家里的事情?
他此時也總算回過神來,那書呆侄兒陳文昌特意在此時提醒樓云,未必不是擔憂這其中的隱情。
將來一個不好,這門親事不但會讓樓云的前程不保,還要連累陳家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