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也想到了這個方法,卻沒料到你們用得如此徹底。”
樓云瞟了一眼李墨蘭的面妙,知道季大雷是防著他對李墨蘭有不軌之心。
他干脆地站了起來,似笑非笑地看著季大雷,
“唐坊里,你的對手不少吧?她這樣的女子恐怕不只你一個人喜歡?你為她不要命了,結果可是便宜了別的小子。”
季大雷一聲不吭,只是緊盯著他。
“……死腦筋。”
樓云笑罵了一句,倒也欣賞這小子的悍勇之氣。
他瞟了一眼自己腳下被打暈的李墨蘭,又看看陣眼里的部屬:
樓已一刀壓在了萬根生頭頂,離著季大雷只有兩步遠。
樓云看著這兩相僵持的形勢,回想著剛才李墨蘭被他捉到的過程。
那時因為誤傷了萬根生,他追丟了李墨蘭,他便也懶得再費功夫。
他如同閑逛一般在兩個俘虜面前走了幾步,最后還是站在了萬根生的身前。
“李姑娘,只要你不阻礙我出陣,讓我離開,你多的是時間來替他治傷。否則這小子就算不死在這里,將來傷重難治也不能怪我了——”
四面仍然漆黑寂靜。
他剛才那一腳踢得有多重,李墨蘭不可能不知道。
就算他的傷藥能保住這唐坊坊丁的元氣,但如果不早點送回山下去治傷,這小子將來到底如何,只怕是難料。
年紀輕輕成了個廢人也不是不可能。
季大雷著急發怒的樣子,當然不可能是全裝出來的。李墨蘭想必也會擔心。
“我只數三下——”
他聳肩一笑。
樓已隨之而動,在手里挽了個漂亮的刀花,刀鋒一頓,壓在了萬根生的頭頂上。
他刀下的萬根生當然根本出不了聲,他仍是暈迷著。努力向外面吐著血泡兒。
季大雷一聲不吭,緊緊抱住萬根生的頭,
林子里李墨蘭還是沒有出聲,樓云對著林子深處,不緊不慢數到了第三下。
樓已的刀還沒有動,他們終于聽到了一聲冰寒女聲。
這聲音從他們的身后響起。道:
“住手。”
一瞬間,他聽出了她的聲音沙啞,帶著些讓人心神搖動的意味。
并不是月光樹林里的生蕃女子嘰嘰喳喳,連比帶劃和他說話時的清亮。
他轉頭看去,就見一個欣長修美的身影站在了林影之間。出了陣法。李墨蘭離他不過只有十步左右。
因為距離太近,他當然沒有和再繼續談條件。
臨陣反悔直接去捉她,順手把她打暈抱回來——于他而言,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而李墨蘭出來時,應該早就料到這樣的結果了。
只是他沒有料到,季大雷這小子對她死心踏地到如此地步。
“你是覺得樓已的刀不快?”
他笑著雙手抱胸,站在李墨蘭身邊打量著季大雷,“還是你們唐坊的火器。果真足夠厲害?”
“……你們退到林子里,我就把路告訴你們。”
季大雷不回答,只是盯著他。嘶聲叫著,“走遠點,退到林子里去!”
“……你還真是不怕死。”
樓云笑了起來,他們都退到到處是油的林子里,當然就更不能把他怎么樣了。
否則他隨時會把火彈爆出來。
同歸于盡。
而他樓云,剛才他抱著李墨蘭停在在隔火帶的邊沿。也是防著季大雷。
他看了一眼和季大雷只隔了兩步遠的樓已。
有他在,他們雖然不至于完全被季大雷脅迫。但唐坊的火彈到底是什么程度,他沒有把握。
他不由得笑了起來。
因為有三個家將在唐坊被圍。為防萬一,他本來是要抓拿下這一女兩男。將來也好從那女坊主手里把幾個家將換回來。
沒料到這三人卻居然有這樣自保的本事。
所以他沒再堅持,只是瞟了一眼李墨蘭腳上的魚皮靴。
他確認那靴子里沒有機關,不會讓她的身材平白無故長高半寸。
她絕不是她。
“……我們走。”
他向家將們打了手勢,讓他們隨他離開,樓已壓后。
他當然已經摸深了出林的方向。
不需要季大雷的指路。
天色是黎明前的漆黑,桉樹林離駐馬寺很近,家將們分散著紛紛向寺院東側門暗潛而去。
山路曲折,他遠望著佛寺的塔尖燈光。
眼看著駐馬寺側門在望,樓春追在他身后,低聲道:
“大人,樓蟋兒他們從唐坊逃出來了。”
殘月撲面,他知道,樓蟋兒就是陷在唐坊的三個家將之一。
兩個時辰前,他們暗襲季家小院不成,而被圍在東坊。
“季辰虎倒也沒有失言。”
他深知其中有季辰虎的掩護,笑問著,
“他們現在在哪里?”
“他們直接從西山道上駐馬寺,已經和樓鈴會合了。”
“……還算是不笨。”
他眼神一動,“讓樓鈴來引路,讓他們三人去取信吧。”
“是,大人。”
清涼的凌晨山風中,樓春應命時是一臉笑意,樓已聽到這里,也暗暗松了口氣:
今晚的事情總算開始順利了……
樓云越過駐馬寺墻頭,踏進空空的寺奴寮,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樓鈴,而是謝國運身邊的小廝謝藥頭。
同一時刻,季青辰離開了秋荻院,終于到達了空明大師的圓止佛齋。
廊板上是六間相連的板屋,她看到了法止僧官的房間里,有著兩個熟悉的身影。
法止和法顯都已經在等著她了。
齋里的寺奴打著手式,暗示著這佛齋里還沒有外人潛入。
而最后的那間齋房里。佛燈明亮。
她移步走了過去。
當眼看到的,還是空明盤坐在蒲團上,蒼老的身影。
“……慧空來了……”
她爬進屋,忍著淚,慢慢挪近到了他的面前。
她感覺到了。這曾經給予過她溫暖的老宋僧,確實已經停止了呼吸,
“慧空來晚了……”
她輕輕握住了他冰冷的,還纏著佛珠的老手。
眼淚落在了他蒼老脆薄的皮膚上。
“慧空很快就要回大宋了,我還沒有告訴你,我在金國買了一座大宅子和十幾個田莊。”
她哽咽著。說著她在金國洪災地賤時,托黃七郎給她買下的戶籍和田地,
比起嫁到陳家,她回大宋還有她必然要去辦的事情。
“等我去了金國,就把你送回五臺山。你高興不高興……”
隔壁屋子里,直柱燈盆上油燈明亮。
姬墨向法止、法顯兩位僧官深施了一禮。
“多謝兩位大師。”
板屋中,兩個寺奴抬出一口舊黑木大箱放在屋子中央,箱蓋陳舊的蓮花紋銅鎖口上掛著一把重鎖。
姬墨取出了季青辰給她的鑰匙,上前輕輕地開了鎖。
團子一樣肥胖的法顯也盤坐在蒲盤上,看到他手里的宋制鑰匙。
這年輕卻福氣團團的和尚有些皺了眉。
雖然這鑰匙應該只有一把,也不是普通鎖匠能復制。但他記得兩個月前,師兄法止差人去了國守城。
他請了一個銅匠回寺里。說是為了修補重華殿中的銅佛像。
法止以往是不關心這些寺務的。
而他也聽說。那國守城里的老銅匠曾經和宋匠學過治銅治鎖的手藝。
姬墨揭了箱。
箱中也并沒有他猜測的珠光寶氣。
堆滿的全都是一冊冊舊佛經。
僧衣磨響,探頭過來看的不僅是四面的寺奴、庫丁,還有法顯僧官。
他看到佛經便驚噫了一聲。回頭看向了蒲盤上的另一位年輕僧官——師兄法止。
法止生得面色清淡,額頭有一顆天生的肉圓痣,正捻著佛珠為師尊默念往生經。
在燈光下,果然是寶相莊嚴。
“都是梵語佛經。”
法顯告訴他,法止僧官似乎早有所知,便也只是點了頭。
姬墨看那梵話佛經書頁上。不時有幾個漢字的舊印章,便也知道它們的來歷。
這些佛經。都是老宋僧多年來收集到的流失佛經。
它們本來是中土僧人,經由萬里跋涉。從天竺圣境帶到中原的。
又經過了戰亂,才流失到了海外。
不過,他也在箱子一角看到了兩個堆疊在一起的小鐵木箱子。
并沒有上鎖。
他伸手再打了開去。
第一只鐵木小箱子里果然是銀光滿眼,讓他吃了一驚。
他也是唐坊里見過無數珍奇的老手了。他一眼就認出,小箱子里是一整套純銀佛器。
粗粗一看,就有銀水缽,銀搖鈴,銀佛牌,銀香爐座、銀泊蓮花等物。
更少見的是,這些銀器都是古物。
他伸手取了一只,在燈下細看,有一只銀搖玲法器上還印著東大寺鑒真師的佛印。
他知道,這位是唐末時東渡扶桑傳法的高僧。
這就是空明給她準備的嫁妝了。
果然不菲。
至于下面第二只鐵木小箱子,他只要伸手一拿,就知道里面是上百封的信件。
當然都是大娘子寫給空明的書信。
“大娘子說,這些也不帶走了,就準備在老禪師面前焚化了。”
正說著,外面的腳步聲雜,圓止佛齋外走進了兩排的小沙彌,在念著超渡經文。
他們來接空明的法體到前殿佛會,頌經追魂。
法顯和法止同時站起,頌了一聲佛號。
院子里的火缸前,還堆著空明大師要求焚化的各類遺物,及各院寺送來的祭禮。
而姬墨知道:
十二位老宋僧里,包括空明大師在內,有五位老宋僧是希望歸葬山西五臺山金閣寺舊地的。另外七位,包括大娘子十分感激的一位不知名老武僧,卻并不在意。
按他們的愿望,大娘子早已經把燒化的舍利撒在唐坊外的東海中了。
一念起,一念滅。
無牽無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