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望唐坊,季青辰此時也皺了眉。
因為她很清楚改造的程序是要從底部重新換龍脊,而現在遠遠看去,工匠忙碌改建的人影只是在船的兩側。
這并不是按她的希望改造成福建海船,而只是在加牢加固。
她在十天前調船回唐坊,是為了保護唐坊。
而現在,船已經落到了季辰虎手里,這小子可從不懂和親姐姐客氣是什么。
“我弟弟三郎,對國使大人十分敬服。”
她沉吟著,終于正面含笑,看向樓云。
此時的他。也不是一身生蕃麻衣和皮靴,而是換上了謝國運的家居常服。
因為唐坊的風俗,并不是人人必須要梳發髻,尤其那謝國運天天都是撥著一頭亂發,樓云卻偏偏還是整齊束著發髻
季青辰看著他雪白寬道袍,玉面朱唇的相貌,再看著他不僅梳著發髻還戴著彎腰黑幞頭帽,衣袍上繡著銀絲玉玲瓏,袍下是薄底絹履,完全是一副斯文模樣。
她就覺得,當初在月光樹林里簡直是瞎了眼。
鼓樓邊老松虬立,陽光透過迎客松的枝葉,落了下來。
松影間,他神色淡淡,腰間還斜挎了拖地的長劍。
要不是她深知他的底細,他看起來就是和謝國運那樣出身世家,是家中代代得了官品的貴介公子。
他見得她總算是正眼看他,他當然也不能失禮,只能含笑看了回去。
“季坊主客氣了,令弟……”
然而四目相對時。鼓樓狹窄無人,她與他畢竟還是同時想起月光樹林里的相遇,不由得又尷尬了起來。
樓云閉嘴不語,她也借著有一下沒一下地搖扇,掩去對視的目光。
然而靜下來不說話卻更讓人覺得不對勁。所幸海面上船來船往,他們都知道正事要緊。
他與她同時努力,再次互視一笑,想通過充滿善意的笑容表達內心情緒,諸如:
以前那月光樹林里的事完全都是誤會,半點不需要再提起。
你忘記我的風流(狡詐)我也忘記你的狡詐(風流)
你好我好大家好。
“扶桑內亂如此。坊主可是想讓令弟隨你去泉州城?”
這一次,是樓云先開了口。
見得他一語中的,她頓時在尷尬中醒過神來,想起了這人的精明厲害。
她知道,如果不小心說話。月光樹林里她好不容易占了一回上風,現在只怕會百倍地輸了回去。
樓云這十天里,絕口不提被捉走的兩個家將,他也太沉得住氣了。
她斟酌著道:
“三郎他并不是胡來的人。就算他帶著十條船去了泉州。他在家里呆不住的話就可以去南洋走海。大人盡可以放心。”
她轉了稱呼,直接稱為他“大人”,當然算是和國使說話了。
樓云聽她事先堵了他的口,必定是聽說了他曾經有意讓季辰虎進泉州水師的消息。至于她完全不讓自己的弟弟去涉險,他既有些意外。也不算是沒想到。
“三郎在大人面前,想必也說起過他在扶桑的打算吧?但在大宋,他絕不可能胡來的。”
“……我并不擔心令弟會在泉州港外做海盜。”
他頓了頓。暗示了他不需要把季辰虎放在眼皮底下轄制。
他看向了海面,仍然有點點帆影不知道扶桑的亂局,而從遠方駛向唐坊,
“只是坊主應該明白,現在并不是坊主給他十條船,他就能老實跟著坊主回大宋的。令弟在這扶桑大張旗鼓。不僅有扶桑海商的支持。如果他找回了平氏逃在海上的嫡子,只怕駐馬寺也會支持他。”
“……大人說的是。”
聽得他語氣柔和。說的話滴水不漏,簡直比求親的陳文昌還要體貼周到。她頓時警惕了起來。
她明明搭了梯子,只要他愿意老實把季辰虎和他交換的密約條件說出來,她當然就會把兩個家將還給他。
他居然無動于衷。
“東海上的季風還有三個月,想來大人會在唐坊體整幾日后,再帶著船丁家將們回朝?”
她稍稍探問,樓云當然聽得出,她這幾句話里不是嫌他一大群人吃了唐坊的用了唐坊的,而是問他還要不要家將。
“……倒也不急。”
樓云回頭看向她。
她在唐扇后容嬌眼媚,讓他禁不住就要說話和緩,但他也不由得暗惱這女子難纏至極。
總而言之,他兩個家將樓鈴和樓葉,就是不可能白白要回來。
總要替她辦些事才行。
她一連搭了兩個梯子,他都不肯下來,她更加沉住氣,順著他轉開的眼光看向海面。
沿著海岸線,曲曲折折,從唐坊到下關口也就是百來里的海路。
進了下關口就是瀨戶內海。
沿著海路向下關口而去的板船絡绔不絕,不僅是扶桑海商,也不僅是唐坊,就連駐馬寺也派出了船去尋找在海戰中失蹤失敗的平氏嫡子。
嫡子若在,還有一戰之力。
駐馬寺已經是下定決心,絕不向新國主投降了。
“大人。平安京城已經下了海禁的旨意,九州、四國的封國大半都不愿意投降。所以我知道三郎他并不是沒有按計劃奪盤幾塊地盤的機會。但只要新國主收回了海禁的旨意,他一朝而敗也極是容易……”
她頓了頓,心里明白謝國運也許急于知道蝦夷人的消息,樓云才懶得管扶桑內亂到底會不會結束,
“大人讓宋船在唐坊泊岸。我還沒有謝過大人的維護之意。”
她待要斂袖一禮,卻早已被他抬手虛攔。
他深知,她未必完全感激。
他的船隊一進港,只是讓季辰虎的聲望更高而已。
她便也順勢嘆道:“唐坊并不安穩。坊民總要遷走一部分。卻不知三郎心里到底如何打算……”
“坊主與令弟是親姐弟,只要坊主出面,以我看令弟并不會推托。”
他頓了頓,完全不去搭她的話,反倒是提起了她剛才刻意回避的話題。
“如今扶桑的形勢難測,坊主既然有遷回大宋的意思,想來不少地方需要陳家的協助。”
他的眼睛并不去看她腕上的荔枝花繩,仍是隱晦問起了她對親事的意思。
“令弟看來和陳家打得好交道。”
唐坊里正干活的船匠,只可能是季辰虎與陳家協商的結果。
來在他看來,她想從他嘴里打聽事情。目的不過是不肯讓季辰虎留在扶桑。
其實這也并不難。
畢竟在季辰虎眼里,他姐姐就是個要保護的弱女子。
她嫁得那樣遠,沒有兄弟可怎么行?
——季辰虎必定曾經這樣想過。
“大人的意思……”
她揣測不出他這話是不是有催促她和陳家訂親的意思,然而她當然不會被他牽著鼻子走,
“我聽說。三郎冒犯國使時,曾經被大人射中過一箭?”
他很想說清,是季辰虎先要燒船,他才會不得已出手。
難道她要他坐在船上等著被燒死?
而且對季辰虎那樣的彪形大漢而言,肩頭中一箭根本是小傷。她這樣拿來作借口興師問罪,實在是把弟弟當人,把外人統統不當人。
“三郎在心里,必定是對大人另眼相看的。”
樓云見她突然又開始奉承起來。自然只是淡笑謙遜,暗中揣測她的目的。
季青辰心里,卻惦量著:
阿池不知道從誰嘴里得了消息。非說樓云在泉州時就發現了她,就一直對她有意
至于她失笑反駁,說起他從泉州來到后,先是扶三郎和她爭奪坊主之位,后來又派了家將要擒她回船。
他哪只眼睛看出樓云有意于她?
阿池也知道說不通,幾天深思后。又跑來說這些都事出有因,說不定他是忌諱陳家。所以拖延陳家進坊求親,直接把她帶回大宋。
她只能瞠目無語。
至于樓云和她在月光樹林里遇上的情形。她當然是絕不會告訴阿池的。
那又算什么?
謝國運和她暗示的,順昌縣主的兄弟涉入了銅鏡案,樓云不可能現在去退親,讓她耐心等待。這就更讓她覺得好笑了。
銅鏡案不就是樓云一手推動的?
樓云和那順昌縣主的婚事,她們這些外人還是不要去揣測的好。
但她剛才的話里,已經有想請樓云出面,勸說季辰虎放棄內侵扶桑的暗示了。
結果他還是沒有順著梯子下來。
難道他就不想要兩個家將?
她看了他一眼,他卻看向了天盡頭的藍天層云。
她暗嘆了口氣,知道他半點也不好說話。
阿池再來說什么提親的事,她直接請他去和樓云談家將的事,讓他嘗嘗說半晌沒人接腔的迷茫。
“令弟與我在船上相見時,見事頗為明白,其實坊主不需要擔憂。”
就在她費力想要找話題時,他終于瞥了她一眼,似乎看出了她沒表情下的疑惑,突然又開了口,
“我此來東海,只是是希望這次出使高麗之事沒有半點錯漏,過幾日打點船丁家將,帶著他們一起回去,向官家復旨了。”
她足足等了十天,才等到他開口提了家將兩個字,實在也是等得足夠久了。
他如此難纏,她也有兩手準備。
她趁機把這幾天就打算說的話,稟告了出來,試探道:
“大人,大人手下的那位樓鈴姑娘年紀只有十四五歲?想來還沒有婚配?不知大人是不是早已為她有所安排……”
他收回落在天邊的視線,側目看她。
他知道她主動說起就是要示好的意思,卻沒料到她突然提起樓鈴有無婚配。
“她還十四歲未滿,所以……”
疑惑著,他不由得猜疑起來,她剛才奉承現在又想為樓鈴說親的意思,難道是為了季辰虎?
他不是有那許七娘子了?
更何況完全不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