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她在松影里微彎的眉,透亮的眼,再想想她那每年一批的金砂控制得如此巧妙。
這些錢不僅沒有被韓府一系的人獨吞貪占,還投入得切中要害。
轉念間思緒紛亂,他畢竟還是下了決心,道:
“不論坊主是不是清楚戰事,但有一點坊主一定明白,所謂國戰,不過是三個準備,財權,兵權,還有用人之權。”
她當然知道他在說著韓參政正在謀取的官位:
平章軍國事。
“且不去說韓參政到底是什么居心,但坊主去修的那段河道,為的就是將來運兵,運馬,還要運糧……”
他見得她緩步走了回來,知道她被他打動,他不自禁也舒展了神色,微微笑著,
“如果萬一押中了寶,戰事小勝,那條河道就是貫通南北的必經之道。必定會用來做生意。如此一來,當初投錢修河道的大東主,當然就能百倍千倍上萬倍地賺回來。”
“……也不是沒有風險。”
她見得他取笑,本來失望的心,也放松了開來,忍不住也笑了起來,
“我是看中了王綱首的本事。”
在他的詫異中,她耐心解釋,“王綱首運氣不錯,將來一定是步步高升。否則——”她也坦然承認,“否則我也就白投了這筆錢了。”
沒有了和她密約的王世強,韓參政府誰會認這個帳?
他聽到這里,未免有絲說不清的不以為然,忍不住就想問她:
王世強都悔婚了,誰又能保得住他將來一定認這筆帳?
——謝國運的信雖然被她直接搶了回去。但他看過了法止僧官偷來的十二封信。
雖然都是缺筆少劃的怪字,但他至少認得謝國運默抄出來的幾十張唐坊機械、工程圖紙,還有她在遼東東海女真地盤上買下的馬場地圖。
他也認得出阿拉伯字,是她在每封信里習慣性寫下的錢數以及日期。
他可以暫時釋疑:
唐坊和東海女真關系,僅是在做普通生意。
但他更能從河道圖紙和錢數上。推測出唐坊不僅是在向王世強供應金砂。唐坊工匠也和一批江浙工匠聯系極為密切。
唐坊工匠新出的手藝,基本上都是在幾年之內就陸續傳給江浙工匠了。
她其實已經沒有,牽制王世強的本錢了。
這本是唐坊最擅長的。
否則他豈敢如此悔婚?
然而她看過來的眼神是如此篤定,淡淡間似乎完全不在意王世強悔婚失約之事。
他便也從她的黑眸眼底,看到了東海上深不見底的巨渦惡浪。
“……坊主如此胸有成竹,原來欺他不是科舉正途出身?”
他這回不僅是臉色淡淡。連聲音也變了。
自見著她后,他一直不自覺放柔的聲音,都冷淡了起來。
他細微的聲調改變,她當然察覺了出來。
然而她向來不愿意費力去揣測他人的心思。
就如眼前,與其揣測樓云當初的際遇。揣測他在科舉登榜前是不是被人欺諷過不是正途出身,遠不如她踏實坦然地說出自己的意思。
“是。也不是。”
她如此解說著,相信樓云能聽明白她話里的意思,
“王綱首他本就是商人,就算他將來當了官家的宰相呢,他也不能不認自己的出身。他想要在朝中為官,除非他現在去考科舉,否則不論他是娶了樓小姐。還是通過大選試入朝,或是依附韓參政立了戰功,別人還是會說他是商人——他在朝中其實沒有真正的自己人。”
樓云知道她說的是實話。便也點了點頭。
“他又是個要干大事的人。不肯只混個官位就收手。雖然并不知他以后到底如何,但他在修復這段廢舊河道時,就已經得罪了數不清的人。以后他辦起事來得罪的人只會越來越多。”
她不掩蓋她對王世強的了解,樓云也不掩飾他對王世強的暗查。
他便也笑了起來,道:
“原來坊主,也知道他這段內河工程辦得不容易。”
否則怎么能打動那些老臣?
“不怕讓樓大人知道。他花的錢都是有帳目讓我查的。那一段河道經過了六座府縣,也有韓參政府從戶部、工部下來的公文。朝廷也撥了錢款。但我算過,他每在內河工程上用一百貫。沿途打點就要花去一千貫。
樓云何嘗不知道,便也只能無語。
那一段舊運河已經廢棄了幾十年,上面除了泥土堵塞,河道塌陷,還有百姓們占地種菜,填石建屋。
更不要提沿岸權貴之家,他們多的是人直接把某段河道圈進自家的別院,引水造池。
“他要真正把河道修好,修得能運兵船、糧船。修得讓韓參政相信他在府中、在朝中都可以倚重。他就得從外面再投一筆錢進去。”
說到這里,她其實已經覺得自己今天的話有些多,樓云當然清楚這些細節。
然而平常除了王世強,她其實沒有幾個可以說這些的人。
唐坊的人,再是心腹,也沒辦法和她說起宋朝的事。
宋商們,就算是黃七郎,其實有時候也覺得王世強太逞強了些。
“他手里有產業,自己也拿得出這批錢。但他的產業是和黃七郎還有他的一些老兄弟合辦的。他要投到這河道上去,得讓他們相信將來一定賺得回來。”
“……結果只有坊主你,愿意相信?”
樓云嘆問之后,她也苦笑著,斟酌回了一句話。
“我這唐坊當初建起來時,王綱首那時還沒有在家族里出頭,他為了……為了唐坊他是下了血本的。他信了我一次。我無論如何也要信他一次。況且……”
樓云如今也已經明白:
王世強是商人,又是依附外戚出身,本是被士大夫們所唾棄。他為了不在朝中被徹底孤立,他除了娶到樓家嫡女,他更需要做實事立身。
如此。他才能站穩腳跟,才能在朝中聚集一批跟隨他的人。
但這樣一來,他就免不了得罪更多的人。
他只有更被孤立的份。
“他就算真正做了宰相呢,我也不怕他不認這筆帳。”
她微微笑著,
“他已經不是科舉讀書人出身了,談不上什么君子之德。他要再失了商人在生意上的信義。正經人誰還能愿意幫著他?”
然而他卻在她的淡定悠然中,看出了她一絲掩蓋的黯然。
“坊主所言甚是。王綱首性格太過剛強了些……”
他不動聲色地,就把話頭向著拉閑談上去引了過去。
他已經聽出了她言語中對王世強極是看重,這倒罷了。但他本來還忌諱著不能再提陳文昌,現在卻轉而開始擔心自己了。
三年前。王世強和她的婚事,他畢竟是插了手的。
抬頭不見低頭見了這些日子,她對這件事卻是半句沒問過。
他盡量避著她,連家將的事也不急于提起,大半卻是因為他還沒想好,要怎么向她回答這件事。
“是太剛強了些。”
她也輕輕笑著,“所以,他免不了就要累一些。”
他聽著她的語氣。居然聽不出是贊還是怨,她嘴上說著王世強,神色卻不像是在說他。
所以在她轉眸向他看過來時。他在一剎間就有了明悟:
她其實在說著自己。
“文昌公子卻不是這樣的性情…”
鬼使神差,他就突然冒出了這一句。
這次她半點也沒有生氣,反是意外一笑。她察覺了他的眼光,沒有掩蓋地落在了她右手腕的荔枝花繩上,她便也索性大方點頭,笑道:
“文昌公子往日說過。他是想在蕃坊里辦一座小書院就好了。”
“……確是如此。”
他馬上就意識到,他上岸后。陳文昌背著他向她通了信。
這小子其實極聰明。
他在信中應該不會費功夫去解釋他沒有親自進坊求親的原因,只看她的反應。他應該只是說了一些婚后他打算過的日子。
她已經被打動了。
說起陳文昌時她很是坦然,和泉州蕃坊里女蕃商一樣并沒有多少忌諱。但他分明瞟到,她還是低了頭,悄悄用指尖撥著腕上露出來的繩結,想把它靜靜地藏起來。
眉眼間帶著些羞澀。
……她果然看中了陳文昌。
徹底意識到這一點后,他只覺得這十天的心事全是白費。
他猶豫著要不要寫信回去,和樓大老大人說清他的錯誤,托他準備退親,他反復思索要怎么回答她對王世強悔婚的質問……
這些煩惱是如此可笑。
然而他此時的心思卻沒在這些事情上,他只是冷著神,看著她藏在扇子下輕輕撥動的指尖,還有那繩結上搖動的繡字。
平安,文昌。
“……以我看,文昌公子和王綱首,倒是天差地別的兩個人。”
她連忙收起了小動作,仰臉向他一笑,道:
“大人說得是。”
她的聲音里半點沒有遺憾不甘的意思,顯然是對陳文昌不當官不走海也不做生意的習慣甘之如怡。
“……我本以為……”
他詫異而笑,面上也是風淡云清,心底卻漸漸自問著:
她明明更喜歡王世強那樣的性情。
卻居然會對陳文昌有意?
“王綱首這樣太辛苦了些。他累了十幾年了,卻還是不肯歇一歇。我也是佩服的。”
她看了腕上花繩一眼,也明白樓云這樣探問的用意,轉眸道:
“大人,與陳家的婚事我雖然還沒有拿定,但你知道這卻不是我的原因。而是陳綱首要價太高。”
陳洪是想得到十二條河道控制權的。越多越好。
她卻還要為以后打算。
東海畢竟也是季氏的根基,她還有兩個不知是走是留的弟弟。
“坊主辛苦十年,如今也應該靜靜歇一歇了……”
樓云緩緩地說著,“陳綱首那里,本官會去催促的。”
意外間,她抿唇向他一笑,似乎因為他沒堅持站在陳家那一邊而松了口氣。
她垂了眼簾,彎了唇,表達了一絲謝意。
只因為她在這一瞬間的垂眸笑意,恬靜而安寧,他也就突然明了她中意陳文昌原因:
她生活得太辛苦了。
她也不愿意和王世強一樣。
他終歸是傷了她的心。
“……原來本官,一直看錯了坊主。”
他能聽出自己這句話里的無力悵然,然后還有一絲不甘的努力。(